钥匙在哪里?对这里,他熟悉得像自己家一样。因为她的家和他家一样,因为她就像他自己。不知不觉中,其他人也已经围拢到他身边来。他找到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后猛地打开门。紧迫感如同瘟疫,是会传染的。
背影。
他看到窗口的背影。
白玛家住在十五楼。她让人不安,但因为往常太过强韧,于是总难免使得身边人掉以轻心,怀抱侥幸心理,让人忘记她向往的东西里除了好的生活、睡眠、食物和过得去的工作外,还有爆裂过后归于平静的安息。
心脏被不可抵抗的力量挤压,破坏,迸裂出白色的颜料。
它曾经以近乎恐吓的决然拒绝过他。
如今她也要这么做。
其实濒临死寂。
其实在失去一切的前夕,倾尽所有的时刻,几乎是死寂的。
也不是一无所有。飞驰而去的同时,乔奇祯忽然静静地想,曾经他也不是一无所有。
不过快了。
他想不到人生里还有什么时候能比这更痛苦。
不锈钢的窗框与墙壁撞击身体,可是感觉不到疼痛。捉住白玛的那一瞬间,带着噪音的声响终于从新涌入耳室。
小学三年级的教室里,被分到A组,他对她说:“你就叫Mary吧。”
她对他说:“Nice to meet you,George.”
溅了一地被风干的白色颜料,他死都不愿再见。可是,最后被他拆卸下来的颜料瓶盖,却直至今日还留在他身边。
“留……”他用尽全部力气。与地心引力对抗,与疾病对抗,与死对抗,与痛苦的回忆对抗。该死的绝不会是我们,你必须——
“……留在我身边。”
乔奇祯将白玛从外壁窗台拖拽回来。
眼泪夺眶而出,他忘记有多久没有像这样哭泣过。
她惶惶不能语,脆弱得令人心碎。
“留在我身边,不要死。不要伤害自己。留在我身边。”他跪在她跟前,支离破碎的语句徘徊不停,浑身因脱力与恐惧发抖,“不要死。我求你,留下。留下吧。我求你了。”
其他人悉数聚在门外,连踏入一步都觉得是侵犯。
明明刚从生死中脱离出来的就是身边的人。
她是流星,他是接住流星的人。
泽仁普措眼神昏暗,轻轻侧过脸去,长长叹了一口气。白婉默不作声地啜泣起来。唯独何安烛满脸惘然。
他朝前迈。
倏忽间,乔奇祯把白玛拉进怀里,他用最绝望的姿态抱她。两个人都筋疲力竭、满脸是泪。
“别过来,”仿佛失了神,乔奇祯这么说,“离我们远一点。”
白玛微微瑟缩着,侧着脸,嘴唇翕动,近乎无声,却说了同样的话:“离我们远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谁都没有错。只是人的悲欢并不相通,人与人之间无法达到绝对的相互理解
第40章
“你其实没有那么痛苦的。”
泽仁普措说。
他独自坐在黑暗里,以一种细微到难以察觉的方式抑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末了, 他近乎叹息地别过头, 好像一个在刹那间飞快掏出全部行头的擦鞋匠, 迅猛地、刻不容缓地拿出了身为父亲的威严:“我还是太娇惯你了。”
“爸爸,”白玛站在地板上,脚底冰凉, 摇摇欲坠, “太难了。”
“有什么难的?”泽仁普措望向她, “你有这个能力, 你比我强千万倍。你看, 你现在不就没事吗?你完全可以比爸爸做得更好。”
悲恸的心在止不住地战栗,她感到自己濒临崩坏。
“我做不到!”白玛说。
“为什么?”
她抬手抓住自己的头发, 恶狠狠地,想要让疼痛停止蔓延下去:“我做不到。我没有你那么强。二十几岁的你可以套着束缚服从医院逃出去, 然后过了那么多年, 又能心平气和地承认自己天赋不够……我做不到, 我真的做不到——”
白玛听到黑暗里传来短促的笑声。
“我还没承认,”泽仁普措说, “你也还没到‘做不到’的时候。爸爸妈妈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多年。不要这么没用, 白玛央金。你是个没教养、不懂事的孩子, 所以更应该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
“拿刀子,上吊,还跳楼。你去外面问问,谁家的孩子会这样顶撞父母。不听话的话就滚出去。这里是我的家, 我赚钱买的房子。”
想争辩自己早就不再需要父母的支援,却又想起脚下的这条路根本离不开家人的要求与打点。从出生开始,从被养育长大起,已经脱不开关系了。
她感到头痛欲裂:“真想回到小时候。”
这句话似乎触动冰山,竟然惹得泽仁普措也迟疑。
他问:“什么?”
“小时候是人生中唯一快乐的时候,可惜再也不会有了。”白玛将脸埋没进黑影里去。
长久的缄默如海浪一次又一次地冲刷海岸。
白玛退出去前,泽仁普措说:“至少你还有那种时候。”
天渐渐亮起来了。
医院走廊上人满为患,却充斥着教堂礼拜前别具一格的氛围。叫号,病人出入,一切平稳有序。
接过病历本,已经不算陌生人的医生笑着说:“怎么今天还和男朋友一起来的——”
话音未落,先噤声的是一旁打下手的实习生,随即连带医生本人也沉默。
气温已经不低,这时候还系围巾、戴口罩、套着连衣帽,刚才在走廊,已经足够令人吸引眼球。反倒白玛看起来像陪护,乔奇祯才是病患。
“这是在录什么综艺?”这位医生第一次诊治白玛时才刚怀孕,如今已经快休产假,很冷静地问,“隐藏摄像机?”
“呃,”她条理清晰,正处于平稳而坦荡的间歇期,“不是……”
白玛第一次挂号是和白婉来的。
偶然遇上这位医生,从此以后再不情愿和其他医生见面。虽说坚决拒绝治疗,且会诊态度恶劣,只购买辅助睡眠的相关药物,但还是每隔几个月来一趟。
这次也差不多。
殊死抵抗,玩命搏斗。
但在乔奇祯的示意下至少肯拿药了。
坐上车后,乔奇祯先转身到车后座取水壶。白玛翻看缴费的单子,疑惑怎么会花这么多钱。他把兑好温水的纸杯递给她,然后抢过来读医嘱和说明书。
“吃了这个我会不会变蠢啊?”白玛掏出手机,忍不住小声吐露疑心。
乔奇祯忽然抬头,郑重其事地盯着她看。
“吃吧。”他说,“还是吃了好。”
她也不再遮掩不满:“真的不想吃。”
只见乔奇祯若有所思地别过头。
蓦地,他把药扔进自己嘴里,也没喝水,就这么直接咽了下去。
“你干什么!”白玛惊慌失措,却没能预料到他突如其来的意外举动,吓得松开安全带扑过来。
他稳稳当当接住她,朝她猝然一笑,说:“要么你乖乖吃药,要么我陪你一起吃。反正我也够蠢的了,看我能不能变得更蠢。”
“你是真的蠢!”
她差不多全身力气都压在他那,气得不得了,可又拿他没办法。
乔奇祯阴谋得逞,维持着笑脸,抬起头来吻白玛嘴角。她反倒恢复了平静,冷冰冰瞪他一眼,然后爬回去服药:“以后不要再干这种蠢事。”
“什么事?”乔奇祯坐直身子,“是指乱吃药,还是指——”
“别吃我的药。”她喝止他。
“唔,没问题。”他侧身给她系好安全带,望向她的眼神满是愉快,随即又给自己系上,这才驾车。
先去了乔奇祯家。
不能小觑长辈的消息流通。明丽从房间里探出头来问:“小玛呢?你们和你泽仁叔叔吵架了?”
“没有。”乔奇祯随口敷衍,确认了包里的几份剧本,然后才拎起来。
明丽叉着腰:“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乱来。爸爸跟你说了那么多次,咱们还不是一家人呢。”
“要是成了一家人,就能乱来了?”他扬起嘴角,却没抬头,手头继续收拾着。
明丽静静地注视着他,半晌,才回过头说:“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你就认定了她。”
她重新回到门里去。只听得见几句琐碎的交谈。
乔超在说:“也挺好的嘛。”
明丽的话像是诘难:“你就一个劲帮他说话吧。”
那之后再见面,就又是一年清明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