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和玛丽(45)

父母还没迁来汉族地区时,梅朵措姆住在白玛家。撞见白玛的那一刻,她一点也没往割腕上想。

太恐怖了。

比起割腕,白玛的动作更像在锯一段木头。

弗洛伊德的学说里,死亡是一种本能。假如说大多数人是蜻蜓点水,那白玛就是飞蛾扑火。后来她的自杀,每每都是取决断的做法。

之后恢复病理性的兴致昂扬,白玛甚至讥讽当时的自己:“割腕怎么会死呢?我真是丢脸。”

颅骨里尽是锅煮沸后的沸腾声,太吵闹了。

一切都只出于暴涨的情绪。

“啊——”梅朵措姆撕心裂肺的叫声引来了长辈。然而,那时的白玛比平时还要敏锐,思绪在不合理的维度中达到最佳状态。只见她刀锋一转,稍稍颤抖,随即抵住了咽喉。

不是为了引谁注意,不是渴望被谁关怀。

只有一个目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死。

她追不上任何人,所以她选择一鼓作气越过所有人。

她不伤害别人,因为看到过母亲被伤害时脆弱的脸。可是必须破坏点什么才行,可是必须毁灭些什么才可以。

所以她选择伤害自己。

白玛拿刀狠狠刺下去。

泽仁普措手疾眼快,挥手打掉她的利器。他浑身颤抖,满眼惊惧:“孩子!”

白婉愣在原地,退了几步,嗫嚅起来。

这种场合,作为母亲,该说些什么合适?

这个问题谁也没法回答。

也许是因为刚为白玛偷偷写东西而吵过架,也许是身为长辈的自尊心作祟,也许是不希望白玛以为这样就能挑战权威。也许是这些年来,应付泽仁普措和白玛这对父女太疲惫。总而言之,她说了最不应该的那一句——

“你不要装疯卖傻,”白婉一字一顿冰冷地呵斥道,“白玛央金。”

那就是他们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对待这件事的态度。

白玛不恨自己的爸爸妈妈。

不是那么恨。

固然他们从未相互理解,性格都强势而严苛,与此同时将本属于两个人的战争波及到了她身上。

也许旁观者看来,发表谁是恶人的观点轻而易举。然而,白玛做不到。她毕竟是亲历者。她知道父亲也不愿意成为患者,想照顾家人,又要写好的作品;她明白母亲被卷进他们混乱的生活中,一忍再忍、忍无可忍后的崩溃。

他们也曾是少年少女,他们也不想变成后来的模样。谁都向往美好,他们到底,不是坏得无可救药的那类人。

写是为了什么?

活着。

后来她又重新拿回写的权利。甚至无须特意拿给谁读,获得谁的认可。她自己也不怎么满意,却只顾写着。

写是为了活着。

白玛靠写度过了很多年。

亲子之间,能扯平就很好了。双亲送她一条咬人的恶犬,但也留了项圈给她。

这就很好了。

“这可太好了。”

商沉说。

他见过乔奇祯,替白玛送了饭,回去也是在办公室里刺激战场,倒不如留下玩几天,顺势跟着去了片场。

“长大后认识的朋友都很无聊,”猴子说,“你不嫌弃我可真是太好了。”

虽说整天滋哇乱叫说没女朋友,但事实上,因为有钱,商沉不缺和女孩打交道的经历。

对于乔奇祯万花丛中过、过完就拿滚毛筒打扫卫生的行径,作为朋友,猴子不止一次发出肺腑之言:“你为啥不谈恋爱?”

他想过好几种答案。

就连“其实我喜欢你”都被纳入了可能性以内。

没想到,乔奇祯似笑非笑地沉默了半晌,说:“没意义。”

商沉怔了怔,继而问:“什么意思?”

乔奇祯没说下去。

他不喜欢谈论这些。

其实,商沉知道乔奇祯和白玛不是那种关系。但他还是在他跟前提起了她,且不需要任何理由。

“那白玛养鸡呢?”

“我不是说过别这么叫?”乔奇祯无缘无故的不快。

“好,好。乔奇,我问你,那你和白玛呢?”

他猝不及防,眼睁睁目睹对面友人起身。乔奇祯站起身来,居高临下抛给他一个眼神,轻描淡写地勾起嘴角,轻蔑到了极点:“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时过境迁,乔奇祯心情以肉眼可见跌到谷底,仅仅因为没等到白玛来探望自己。

商沉嘲笑他幼稚,却被乔奇祯恶狠狠以“你他妈懂什么”还击。两个人吵吵闹闹,乔奇祯忽然中断,感慨说:“算了。我知道她讨厌医院。”

“……”商沉不动声色,用余光打量他的表情,试探着问,“你就没想过带她去看好点的医生?不吃药就考虑下别的方案嘛。治不好也能缓解。”

结果得到乔奇祯鄙夷的扫视。

“那不就暴露我知道了吗?”他说。

“哦!”商沉拍了一下额头,“我都快忘了。你们又在玩这个升级版的装不熟游戏啊?”

他们太熟了。

熟悉到一点秘密都没有。过于亲密无间,反而让人感到危险。

是怎么开始的来着?乔奇祯忍不住跌落回忆里,身上沾满灰尘,他徐徐低下头。曾几何时也想过要清理,可是却无从下手,只有放任自流。

他喜欢的季节是春天,自小就是如此。到后来连这点喜好都被连根切除。喜欢意味着承担风险,处处受掣肘。

祖父是在早春时节过世的。

爷爷身体日益衰弱这件事很令人恐惧,爸爸对自己亲生父亲不闻不问这件事也很难理解。乔奇祯无论如何都不明白。

“已经请了护工了。”乔超说。

“爷爷不喜欢护工。”乔奇祯站在桌边这么说。

已经是中学生,身材逐渐变得修长,他觉得自己该像个大人了。

乔超忽然转过身来,直视着乔奇祯的眼睛说:“奇祯,我们每次去看爷爷,回来妈妈都要生气。你喜欢妈妈生气吗?还是说你想看到爸爸妈妈吵架?”

乔奇祯还想说什么,明丽忽然叫他过去。乔超说“去吧”,等走过去,明丽正在切菜,窗外白花花的日光落在她脸上:“以前你爸在你大伯、姑妈那受气的时候,你爷爷可是什么都没说。如今他病了,你大伯和姑姑也没见去照顾他。我们好歹还请了个护工。你平时去看你爷爷,有孝心,但关键时刻,也别怪妈妈顾及你爸的面子。你还小……”

张口闭口都是彼此,心里心外都是对方。这就是爱。也许愚蠢又粗鄙,目光狭隘并且毫无道理,但当事人自己不这么觉得,他们的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们令他感到恶心。

第二次恶心很快降临。他偷偷去爷爷家。大约护工擅离职守,门铃不奏效,所以掏出钥匙。

那种气味。

那种画面。

足以让人恨不得立刻萎缩、倒退、回到母亲子宫的气味与画面。

无法回去的过往当中,他拿着弄断的刻纸刀去道歉,结果爷爷说:“这再正常不过了,不要紧的。”也许爷爷不是个好父亲,但那时,爷爷的笑安慰了他们所有人。

春天如期而至,他回到校园。听说白玛意外伤到了手。隔着厚厚的纱布,别人有的不关心,有的被轻而易举哄骗过去。

放学后,白玛在教室门口等他,乔奇祯出来。

他们并排向前走。

好长一段时间没见面。葬礼她匆匆来过,打着石膏;他面无表情,向前来悼念的每个人行礼。

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

而与她肩并肩朝前走的这一刻,乔奇祯忽然觉得,也许他不该向她诉说这件事。

即便他们是最好、最亲密、最难舍难分的朋友。

白玛想的则是,别人都可以,她最不希望他知道。

正因为他们是最好、最亲密、最难舍难分的朋友。

什么都不必说。

乔奇祯看向白玛,白玛正望着他。片刻,他们相视一笑。

“好想养狗啊。”他说。

“得了吧,”她不留情面地回答,“你怎么还没放弃啊。”

“我很少喜欢什么的。”

“了不起啊。”说着还鼓起掌来,又侧身,“帮我拉下书包拉链。”

“你该不会在心里骂我吧?”

“神经。”

他们一边闲聊一边走过教学楼楼梯间的拐角。

第35章

资本的力量是万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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