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破空去
舞伎训练班头石用伶向乐坊总领提出告老还乡的要求。乐坊总领很犹豫,其实他非常不喜欢这个癫疯莫名脾气古怪的女人,没有谁喜欢石用伶,相反,大家都把她恨得咬牙,巴不得她快快消失,但她曾是那样高明的舞者,她训练的舞伎又是那样出色,所以乐坊总领不敢擅作主张,立刻向皇帝请示该如何处理。
“如果她走了,还有谁能指挥破阵舞呢?”皇帝说,“如果她走了,还有谁会跳那样高妙精彩的舞呢?”
“破阵舞,我们有最详细的记录,就算石班头不在,我们也能排演。石班头的弟子幽草,她跳起舞来,和石班头一样好。”乐坊总领恭恭敬敬地回答。
“哦?她有弟子?能够和她跳得一样好?”皇帝惊讶地说,“快快召她前来,让她表演罢!”
皇宫里安排了盛大的歌舞表演。雕梁上垂下大大小小的金银香熏球,馥郁的青烟就从那些缤纷富丽的镂空花眼里流出来;地毯上织满大团大团的花鸟图案,茸茸细丝像春草一样没过足踝。舞池周围坐满了人,皇帝坐在最上首,依次下来是嫔妃、皇子、公主、驸马,以及最得宠的大臣们。幽草站在舞池中央,就像当年石用伶一样,金冠彩衣,腰系玉带,披着金丝鸟羽的短褂。她的手里握着石用伶常用的银练短剑,看上去和许多年前的舞者毫无分别。不,不太一样,石用伶是骄傲的,而幽草是高贵的。“哦!”皇帝举起手来,挡在眉前,仿佛有无形的光芒耀花了他的眼。
石用伶穿着黑斗篷,把风帽拉起,帽沿低低地遮住额头,一副出远门的打扮。她坐在舞池边上,面前摆着那只黑皮的细腰小鼓。“准备好了么?准备好了么?”她问,然后音乐响起来了。
人们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不可思议的舞蹈。幽草的腰身是如此柔软,她向后仰去,直到上半身与地面平行。她把身体压得极低,地毯上的长绒已拂上了后背,就这样,她还能优雅地挥舞手臂,并从容地旋转。那就像一条美丽的七彩龙,刚刚从沉睡中苏醒,还带着好睡的慵懒,缓缓游曳。乐音变得轻快了些,幽草渐渐地抬高了身姿,短剑晃出咻咻银光,仿佛两股小小的旋风在身周盘旋。在那道道交织的光环中,幽草灿烂明朗地笑着。那笑容的光彩越来越夺目,越来越明亮,如同朝阳缓缓上升,当她挺直身体时,已是万丈光芒,不可抵挡。一些人睁大眼睛,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另一些人则闭起了眼,不敢再看。
幽草飞速地旋转着,挥洒,仿佛生出了万千条手臂,每只手上都掣掌着一片烂漫的华光。她只用足尖轻轻一点,身体便腾上半空,如同飞翔。她跳得越来越高,舞得越来越快,人们不得不仰起头来,眼前一片缭乱的闪烁,虹辉熠熠。银练穿梭往返,仿佛两只小龙倏忽地游戏。伴奏已成为密急深长的呼啸,几乎听不出任何音符的间隙,幽草的身体就浮在半空,再不需要落地。这时石用伶站起来,在细腰小鼓上重重一敲。
人们没听见鼓响,他们只听到了一声震耳欲聋地霹雳;他们也没看见幽草,只看见舞池中央一道雪亮刺目的电光。然后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世界消失了,天地从一片最纯粹的光明坠入了最厚重的黑暗。不知过了多久,景象才从恍惚中缓缓浮现,馥郁的青烟正从香熏球的镂空花眼里流出来;毛茸茸的地毯像一片春草,大团大团的花鸟图案惟妙惟肖,似乎那些绮丽的鸟儿们真的要拍拍翅膀,扑鲁鲁地飞起来。世界没有消失,消失的只是幽草,还有她的义母、师父,石用伶。
第十一章 身后实
当霹雳的炸响结束后,当闪电的雪光泯灭后,幽草发现自己站在茫茫的云海上。云像一重重连绵起伏的高山,像一群群高大雄壮的猛兽,像一片片幽远宁静的森林,像一座座巍峨华丽的宫殿,又像是硕大无朋的花瓣、羽毛或织锦。云上没有声音,连风声也没有,却有一种细碎而宏大的轰响在耳中吟咏,幽幽的,萧萧的,无处不在,不可捉摸。
石用伶像一个黑色的影子飘在纯白的海洋中,她迅速地远去了。“阿娘!阿娘!”幽草大喊,发觉自己的声音在这片寂静中格外突兀刺耳,急忙住了口,飞快地朝石用伶追去。身体是如此轻盈,又带有某种犀利,唰地一下,像一刃坚硬的风,将云海划开了千万里。
天空像苍青色的水晶穹隆,扣下来,太阳和月亮不会升起也不会落下,她们只在穹隆的边缘上一圈圈地旋转。一个是通红的火球,一个是银白的冰球,一个在左另一个就在右,一个在前另一个就在后。她们像是在相互追逐,彼此相距却总是最远。石用伶就在前方不紧不慢地飘着。也不知太阳和月亮究竟在天边旋了多少圈,石用伶停下了,幽草追上来,站在她的身边。
石用伶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向左右吹去。千万里的云海都翻沸,洁白飘渺的水雾摇摆滚动,一边升腾一边退却。转眼间云烟消散殆尽,一片广阔无垠的冰面显露出来。冰面微微地散发着一层水蓝色的虹光,仿佛晶莹无暇的玉,并且天空就凝结在里面。云散去后才发现冰面上还有一棵树,小小的,细细的,如一株矮樱花,只有一人来高。那棵树没有叶子,枝干枯涩暗淡,显然已经死去很久。
冰面平滑之极,像蓝盈盈的镜子,映出小树淡淡的倒影,也映出石用伶和幽草的身形。
“蓝田。”石用伶说,“天地间最稀有的琼枝玉英花,只生长在这里。从古至今,只有摩伽龙部的王太子耕破这片金刚玉,种出了琼枝玉英花。花一开便枯萎了。当时守在摩伽太子身边、和他一起看这花开花谢的,是阿求,后来成了他的妻子。”
摩伽?阿求?幽草轻轻地抽了一口气,屏住呼吸。这是最熟悉不过的名字,不知咀嚼体味过多少次亦真亦幻的往事。她觉得一阵晕眩,仿佛听见咚咚的鼓响,看见摇曳不定的幻象,纯黑色的骊龙,红色的独角虬,风在狂号,火在烧,闪电烈烈咆哮……一闪眼这震荡过去了,依旧是宁静平滑的冰面,枯寂的死树,石用伶直直垂落的黑色的衣角。
“这是世上最刁钻的花!”石用伶伸手,抚着一根干枯的树枝,嘴角一挑,露出三分挖苦的微笑。她继续说:“它只在主人死后才结出果实。辛勤耕耘却享不到成果,对主人来说,这也许是世上最没用的花。”
幽草呆呆地听着,果实?这棵树已经枯死,哪里有什么果实?既然没有结出果实,那么,那条种下琼枝玉英花的龙,那条名叫摩伽的龙,他还活着么?
石用伶从斗篷下取出黑皮的细腰小鼓,递给幽草。幽草急忙接过。那小小的鼓出乎意料地沉重,她根本拿不住,咚的一声,鼓就掉在冰面上了。幽草涨红了脸,偷看了石用伶一眼。但是石用伶并没有骂出什么没用就去死的话,只是淡淡说:“敲罢。”
幽草坐在冰上,在面前摆正了那只小鼓。她像石用伶平日那样用手指轻扣皮面,但是小鼓沉默,一声不响。幽草使劲儿地敲着,还是没有声音。她垂下头,不敢看石用伶。石用伶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红色的角,头也不回地递在幽草面前。幽草握着那只角,觉得十分眼熟,想了又想,这和幻象中那条红色虬龙头上的角是多么像啊。她不及细想,用那只红角在黑色的鼓皮上重重一击。她怕一如方才般无用,所以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结果劈剌剌地,列阕一声惊天动地,雷音奔腾滚荡,苍青色的穹隆都摇晃起来。幽草惊叫着闭起眼。等她再睁眼,那只红色的角已经碎掉了。她惊惶地看石用伶,石用伶却只看着那棵枯死的树。
枯树摇晃了一下,那些又干又脆又槁又涩的枝条变得像春泥一样柔软,它们绞缠在一起,融合,渐渐地化为一团,显出形容,是一张极美丽的女子的脸。那张脸开口说话了:“这是主人的声音……我记得,这是主人的声音……你曾耕耘,你曾浇灌,你等待一生,现在,我要将果实献给你残存的灵魂……请接受,请接受……”
话音像露珠一样晶莹透明,像晨风一样柔和清馨,袅袅地消散了。那张脸,连同那一整棵树都化作薄雾消失不见,但是冰面渗出金光,啪啪地开裂,有什么东西正在往上钻。叮地一声,一个小金球从冰下激飞出来,悠悠地悬在半空,迅速旋转着,像一颗星星,发出悦目的光芒。然后小金球缓缓地落在黑色的鼓面上,冰面即刻恢复了平整和光洁,小金球的光芒收敛了,这才看清楚那不是浑圆的球,而有许许多多的棱面。球身烂漫通透,璀璨夺目,从不同的角度看去,棱面里就射出七彩变幻的虹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