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连旁人也忍不下石用伶的刻薄了,他们决定出手援助,将幽草带离石用伶的身边。机会来了,皇帝要宴乐,需安排歌舞。这样一场小规模的普通游乐,石用伶是不用费心过问的。于是有人对她说,让幽草跟着来打打下手罢,她可以替老乐师抱乐器,也可以替舞伎们整理衣服,或者调调胭脂什么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而杂事这么多,总需要人来帮忙。
“去罢去罢。”石用伶不耐烦地挥挥手,懒懒道,“我也养腻了她——没用就去死!她爱干嘛干嘛。”
幽草并不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但是,石用伶肯放她出来,是个好开端,旁人都替幽草高兴呢。他们已经计划好了,要让幽草出现在皇帝面前。她是那样光彩照人,一定会被皇帝注意,幸运的话,她会成为皇妃吧?从此,她就再不用受那妖妇的欺压了呀!
黄昏时分幽草被人唤去了,她还真以为自己要去打下手,老实带劲儿地替舞伎们抱着衣服包袱。但是,舞伎们把她拉到梳妆台前,七手八脚地替她打扮起来。等装扮完毕,幽草惊呆了,舞伎们也惊呆了——菱花镜里的那个丽人啊,真像仙女一般明妍。“哦,来吧,来吧。”领头的舞伎轻轻拉起幽草的手,领她站在薄薄的帷帘后,叮咛说,“这场《踏歌舞》完结时,穆善才会弹起《万寿无疆》的曲子,那时候你就出来,把这朵花献给陛下。这是很重要的事,一点儿不能错,你记住了吗?”
幽草没想到自己被委以这样的重任,她捧着那一大朵玉盘似的牡丹,战战兢兢地点头应道:“记……记住了。”
开始了,伴随着叮咚走珠般的乐曲,舞伎们连臂踏歌,清丽明朗的歌喉,飘飘飞扬的彩袖。时间一寸一寸地燃烧着。快到了,就快到了!幽草盯着手里的牡丹想,仿佛死囚在等待午时三刻的鼓声——咚!
幽草心里一颤,以为自己是因为紧张而出现了幻觉。
咚……咚……
真的有鼓声传来。幽草迷惑地抬起头,四下里看看,周遭的旁人却没有分心的,只专注地盯着那旖旎多姿的舞蹈。咚咚咚咚……远远的鼓声在催促,幽草的手颤抖起来,仿佛被什么东西牵扯着,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急切起来,一声声听在耳中,都是雷霆震荡。幽草瑟瑟发抖,周围的人却一无所知般浑不在意。为什么?为什么?这是哪里传来的鼓声?难道只有她听得见么?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玉盘似的牡丹花落在地上,幽草举起手来捂住耳朵,但鼓声仍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心里去。她的心随着那声音狂跳不止,她忍不住要尖叫,却叫不出声,因为没有任何语言任何发喊能泄出胸中那股激荡。她需要另一种声音、另一条舌头,她甚至需要另一个身体和另一片天空。那鼓点是霹雳,一道道地撕下她的血肉来。她要炸裂一般,天旋地转。
那究竟是什么声音,就像熊熊烈火,吸引着一只小小的飞蛾?
幽草狂奔起来,循着那鼓声,冲出了华丽的殿堂。什么皇帝,什么万寿无疆,天下没有什么东西能比这鼓声更致命更诱惑了。她觉得自己的腿是如此虚弱,用尽了全力仍跑得这样缓慢。她恨不能飞起来!血沸腾了,心激跳得如一把短剑要刺破胸膛。泪水奔涌,她一面奔跑一面号啕。无端的悲伤,不可遏抑的悲伤,就像无衣的孤儿在雪夜里想起了母亲。是的,是的,想起来了,很多年以前看过的,两条巨龙你死我活的争斗!那时候,心里就是这般地悲伤。现在那悲伤像熔化的黄金在血管里流淌,滚烫的悲伤,灼得她无处逃遁。除了放声大哭她还能做什么呢?如果什么都不能做那就去死罢!没用就去死罢!她拼命跑着,冲向那蛊惑邪魅的来路,不管前方是什么她都必须去,哪怕是阴谋或绝望的深渊。
鼓声时疏时密,或缓或疾,忽如长夜漏滴,忽如万马奔腾。风惊雨恸,水尽云穷,日隳月坠,地裂天崩。被遗忘的秘密,被腰斩的回忆。那是苍茫悠远的召唤,亘古不变的召唤,是父母泣血般呼喊着迷途的幼儿……哗啷一声推开门,幽草连滚带爬地扑上去。屋里没有点灯,凄清的天光从半开的窗外幽幽照来,石用伶斜斜地椅在床上,一手支着腮,一手闲闲地扣击着怀中的小鼓。那只鼓两头粗,中间细,惨白的鼓架上蒙着纯黑色的皮。当石用伶用五根手指随意地轻敲那黑暗的鼓面时,幽草的心血就随着那声息汹涌,几乎要昏迷过去。“阿娘!阿娘!”她喊,抱着石用伶的腿,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只是泪如雨下。
石用伶隐约而淡漠地笑着,抚摸那黑皮的细腰小鼓,眉头微微地蹙了起来。
第八章 声声促
幽草浪费了一个出人头地的绝好机会。为什么?因为石用伶会妖术。只要她敲响一面黑皮的细腰小鼓,无论何时何地,幽草一听到那鼓声就会向她奔去。石用伶冷冷地笑着,恶毒地敲着。一听到那咚咚响幽草就焦躁不安,无所适从。心碎了,血在烧,她抓着自己的头发,转着眼珠,把额头在粗砺冰冷的墙壁上摩擦,咬碎指甲,用刀在手臂上划出深深的血槽。然而不管她做什么,她压不下鼓声在心头引起的疯狂。“不要敲了!不要敲了!”她尖叫着哀求,筋疲力尽,瘫倒在地。
每天,石用伶都要用那细腰小鼓将幽草逼迫到濒死的地步。而幽草又是如此地迷恋那剧毒的声音,似乎石用伶一天不敲鼓,她就真的会死去。“你被她害了,幽草!”许多人暗暗劝道,“清醒一下罢!那鼓根本就敲不出声音来,我们都没听见!”但幽草睁大眼,执拗地反对说:“不!不!那鼓有声音!我听得见!不管在哪儿我都听得见!”人们叹息,眼看如花的少女被石用伶逼迫得几近癫狂,他们先还焦急,后来看幽草确实无可救药了,只好摇摇头怜悯地走开。
石用伶用不着像以前那样打骂幽草了,她只要敲敲小鼓,就能把幽草折磨得死去活来。幽草消瘦了,憔悴了,枯槁了。她的头发大丛大丛地脱落,肌肤大片大片地溃烂。最后她躺在冰冷的土地上,无法动弹。当然石用伶才不会好心肠地给她喂水喂饭,更别说请医生来调治。她任凭幽草瘫在门外被风吹雨打,天气晴朗时,她踱出门来晒太阳,还挖苦地对幽草说:“你就在这里,慢慢地吸天地灵气、得日月精华罢。”其实幽草整个人已经烂掉了,苍蝇营营翁翁地飞来,在她的腐肉上下蛋,她成了白色蛆虫们的乐园,然而她还没有死。每天,当石用伶坐在门槛边轻敲小鼓时,那将死不死的人就会颤抖,血肉大块大块地从骨骼上脱落,内脏从腐透的皮囊下显露出来,冒着热气,蠕蠕而动。人们惊骇之极,但见那一摊腥臭的血肉,无不掩鼻侧目而走。
但是幽草还活着呀。她躺在地上,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听得见。身体在消散,可神智却清楚明白得很。一开始是非常痛苦的,就像在受凌迟之刑,越到后来越轻松,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不觉得痛也不觉得冷,可是不死。她对自己这般顽固的生命感觉好笑。以后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身躯会化作尘埃罢?然而灵魂依旧困在这里仰望天空?有时她迷迷糊糊的,像是要瞌睡。这便是死了么?她想,也挺好,一点儿不难受。每到这时便听见咚咚的鼓响,她又清醒过来。
幽草已然忘记了一切。她像是泡在一大桶温热的酒里,就要暖丝丝懒洋洋地融化掉了。她既不用吃东西,也不用穿衣服,因为她这样恐怖肮脏的形容,再没有人敢接近石用伶的门口。这种情形不知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幽草的思绪痴痴地停滞了,只有当石用伶敲响小鼓时,她才会出现隐约朦胧的幻想。想象中有条黑色的龙,伟岸峥嵘,琉璃宝镜般的鳞甲,颌下悬着煊赫的明珠。当幽草的心思刚开始活动、琢磨这条龙的来历时,伴随着咚咚的鼓点,石用伶低声地自言自语。石用伶几乎就没发出声来,只是双唇翕辟开合,但是,幽草的听觉比任何时候都敏锐,她清清楚楚地听见石用伶在说——摩伽,摩伽,摩伽龙部的王太子,最高贵的纯黑色五爪骊龙;摩伽,摩伽,摩伽龙部的王太子,最高贵的纯黑色五爪骊龙……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直到幽草的心神关照中那条黑龙消失。又有时候,幽草会恍惚看见红色的独角长蛇,这时石用伶就嘀嘀咕咕:阿求,阿求,摩伽的妻子,低贱的虬龙;阿求,阿求,摩伽的妻子,低贱的虬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