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生从来就不傻,但我没想到,我这样容易被看透。他说得恳切,我挪动脚步,正面面向他。
“不是不信任,”下决心之后,将什么说出口都会变得顺畅,“初生,你知道秦金罂吧?和雪时在一起的秦金罂是假的,真的秦金罂,已经死了十二年。”
初生愕然:“那,项师伯公和……”
“对,我师父找了她十二年,直到今天都还没放弃,”我冲初生笑了笑,“用情之深,叹为观止?现在,我可能有办法让秦金罂活过来,但是代价很大。”
“你的性命?”初生十分敏锐。
“差不多,我有可能因此丧命,”我尽量使自己保持平静,“初生你说,这要是摆到我师父面前,他会怎样选,选我还是秦金罂?”
初生哑口。无法选,我知道。
如果将问题摆到师父面前,他一定无法轻松抉择;而且,无论选了哪一方,他的余生都将无可避免地跌入悔恨的深渊。我不认为自己比秦金罂轻,但也没有自信师父会毫不犹豫地选我。师父从不是薄情的人,这一点,我比谁都了解。
“所以,我不能让他选,”以最轻松的语气,我一语作结,“我来选。选定为止,都不能让他知道。”
“兰子训,你真疯,”初生讷讷,“你拿自己的命换你师父的情人?”
我苦笑,初生太高看我了些。虽然,师父是救了我的命,秦金罂也救过。我此时如果拿自己的命换秦金罂复生,那也算是投桃报李?可这也的确如初生所说,太疯了。
“不,我想活,”我向着初生,宽慰地笑笑,“如果真要选,我当然选我自己。我不想被放弃,这就是不能把这事告诉我师父的理由。”
初生看着我,眼神一震。我说不下去了。虽然我的想法的确是这样,但事实远非这么简单。其实,到现在为止,我甚至都没弄清楚自己到底是谁。
可能是兰五花,可能是记忆沉睡的秦金罂,还有可能,这个魂魄属于当年秦金罂腹中的孩子。在熊耳山,朱雁问我确不确定自己是谁时,我故作镇定回答说想起来了,我是兰五花。
可这骗不了自己,我无法制止自己去尝试弄清这个谜团。
“虽然事情复杂,有可能我选了也不作数,”我苦笑,将话题在这里截断,“但好在就算秦金罂阴差阳错得以复生,我也不一定会死。说不准我还是师父亲生的呢,你说妙不妙?”
很可惜,显然初生并不觉得这奇妙。接下来的都是沉默。临走时,初生出声叫住了我,他说的是:“我也会选你。”
我笑不出来。他选的又是谁,兰五花,还是兰子训?
出了培风殿,夜色已经十分深沉。头顶月亮浑圆,今日是十五,怪不得。我走到昆吾宫的宫墙边,抬头看槐树的影子。意料之中,耳边很快响起了女子的嗓音:“东西拿到了吗?”
朱雁此时又扮作了秦金罂的模样,螓首蛾眉,在夜色中如明珠一般。我单刀直入:“骨殖罐子是空的。你是绕不开雪时了。”
女子怔了怔,问道:“那空罐子呢?”
“空的你也要?”我笑。朱雁面色一沉,抬手袭向我的颈脖,我“当”一声挥剑挡开,抽身拉开距离。
上次是手无寸铁,才让她掐住了脖子,如今可不同了。朱雁咬牙:“且不说丹若图,你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了?”
“当然顾的,”我流畅回答,“给我一天时间,我去将被雪时转移的骨殖找给你。但就在明晚,你要先把东西给我,用来交换了骨殖,我们再一起找丹若图。”
朱雁扬起蛾眉:“要是你没找到?”
我面不改色:“那我就用空罐子跟你换。”
朱雁狠狠咬牙,却没有作声——她没得选。女子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之中,我松了一口气。
披着月光,我慢慢走上通往培风殿的回路。水波一般随树影粼粼的月光,顺着培风殿的垂脊流泻铺下,映亮了站在殿前束星冠的人影。
我顿住步子。
“雪时……师叔。”
作者有话要说:
倒数三个数!三!
第53章 圩叁·遗迹
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昆吾宫就是现实里的模样,只不过,这次换我被绑到了吞箓柱上。朱雁执一把剑,穿透我的血肉,剑尖深深钉进其后的白玉中。我的双手被锁链捆得很牢,挣扎不开,钝痛真实得要将我的意识淹没。
“你要做什么?”我问朱雁。她回答说,秦金罂的魂魄和我的魂魄都挤在同一个身体里,要想分离出秦金罂,只能将我的魂魄撕裂。
我不愿意。我喊道。但是下一刻,胸口更加剧烈的疼痛使我无法出声,我低头看去,插在我胸口的那把剑,是“妲己”。
我不敢抬头看握剑的人,就这么惊醒。夜色很沉,我掀被起床,打开窗户想吹吹夜风。与梦中的情状吻合,当日在我一口咬定自己是兰五花后,朱雁的确说过,我的身体中也有可能还藏着一个魂魄。
十二年前,秦金罂可能将自己的魂魄连同残余的灵气一道,送进了我的躯体中。一个躯体在普通情况下,当然只能容纳一个魂魄,既然我醒着,那秦金罂的魂魄只能还在意识深处沉睡。
“她会睡到我的魂魄消亡?”我问。朱雁轻佻地笑笑,摇头:“怎么会这样好心?秦金罂那样的大妖,只要时机成熟,她必然会苏醒,将你取而代之。”
她顿了顿,继续道:“所以,你现在还有两个选择。其一,就是找几个人撕裂你的魂魄,将其深处的秦金罂分离出来。这样有风险,你就算不死透,也会疼个半死。第二个选择,则是先下手为强,将秦金罂沉睡的意识杀死了事。”
回想到这里,冰冷的夜风让我打了个哆嗦。我伸手去关窗,窗户拉到一半,忽然卡住了。我顺着窗沿摸过去,摸到了一张揉成一团的纸条。
我点燃蜡烛,就着烛光将纸条展开来看。正是朱雁送的,上面写着,将我们几个时辰之前议定的会面地点,由昆吾宫墙边改到陈兵崖前。
一日无事。夜幕降临,我强忍着不适,来到了鬼气森森的陈兵崖。朱雁的身影明晃晃倚靠在墓碑上,散射着月光。我近前去,有着琥珀色眸子的黑发女子瞟了一眼我怀抱的莲形瓷罐,问道:“你从雪时手上拿到骨殖了?”
我冲她笑了笑,将手中瓷罐的盖子揭开,就着月光,里头一览无余:“没有。所以我拿空罐子来了。”
朱雁面色沉下去,咬牙切齿:“你真当我冤大头?”
我举起罐子晃了晃:“那你到底还要不要。”
朱雁还要往里头看,我将盖子盖上了,将罐子转了半圈,给她看罐身上细小的刻字,是江北徵的骨灰罐,如假包换。朱雁伸手要拿,我退后一步避开:“讲好的交换呢?”
“能将秦金罂魂魄杀死的东西?”朱雁目光流转,示意我低头,“就在这里。”
在朱雁所倚靠的墓碑三步之外,就是一小片空地。仔细看去,三面都是坟地,独独留出这片空地,的确匪夷所思。我凝视着投在空地上的树影,轻轻移动脚尖将腐叶扫开,露出来的,依稀是一个法阵的遗迹。
“当年,秦金罂就是被这个困住,才无法离开昆吾山,”朱雁不急不缓,道,“十二年前,她违背禁制逃跑,本该受这个东西牵制,但禁制被项玄都破坏了一部分,才沉寂到现在。你如果让它活过来,秦金罂的三魂七魄就算分十处躲藏,也没有能避得过惩戒的道理。”
如果我的躯体中的确沉睡着秦金罂的魂魄,那这个法阵,就是我摆脱它的唯一希望。
“现在可以给我了吗,”朱雁不耐烦了,“你最好不要违约。”
我抬起手,将瓷罐送到了朱雁手中。她的神色有一瞬间的释怀,我看着她急不可耐打开罐子检查,问道:“拿到个空罐子,你就满意了?”
“怎么可能,”朱雁冷笑,“我需要确认它是不是真是空的。如果真绕不过雪时也好办,我只好血洗扶摇殿,再将里面的东西也一并拿到手。”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银光无声在夜空中划过,朱雁猝不及防,飞快闪避却还是慢了一刻,血珠四溅。我心一沉,趁机拔剑向朱雁袭去,“当”的一声,被她架住了。
朱雁打一个滚拉开距离,左臂的伤口很深,鲜血顺着指尖低落在地面。她抬头,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愕然:“雪时,怎么会?……好你个兰子训,设计暗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