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今天。
沈惊鹤踏入紫宸殿的时候,沈卓旻正亲自伺候着皇帝服下三春散。朱红的丹药送入口中,没过一会儿,皇帝的精神又好了不少。
“陛下,您前段时日派人去寻的萧神医今天回京了,正在宫外头候着,等待觐见呢!”德全伏下身道。
皇帝眼前一亮,连忙开口:“快快请神医入殿!”
这个萧宁萧神医可是最近京中风头最盛的名医,本来在御街的悬壶堂坐诊,可是出了几次手后,名声立刻惊动了整个京城,连那些有头有脸的百年医药世家也自叹弗如。
国公夫人成亲十年未诞子嗣,吃了他开的几服药,半个月就传来有喜的消息。陈老侯爷大限已至,连太医院判都无能为力,子孙请神医出手时已经准备操办白事,谁料到针灸调养了一段日子,病得起不来身的老爷子现在已经能去院中转两圈了。
皇帝病倒以后,也派人去请萧神医出手。可是悬壶堂那处却说神医去外阜义诊了,一时半会儿他们也找不到踪迹。皇帝不死心,又让人快马加鞭四处寻找,前几日终于得了消息找着人,立马带回了宫中。
虽然三皇子进献的三春散确有奇效,但是神医难得出马,皇帝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诊察的机会。
一个潇洒风流的年轻身影踏入紫宸殿中,与沈惊鹤擦肩而过时,一只眼似乎不经意眨了眨。然而下一秒又恢复一派恭谨平静的模样,直让人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草民萧宁,见过陛下!”
沈卓旻不露声色地打量着这个已被捧为“扁鹊再世”的年轻神医。一旁沈惊鹤却是低下头,遮去了眼角一闪而逝的笑意。
在旁人看来,他和萧宁毫无瓜葛,谁也不认识谁。然而谁又知道,他们甚至前日才刚刚见过面呢?
“快平身吧。”皇帝看到萧宁如此年轻,眼神也有些讶异,然而京中这一例例妙手回春几近神迹的病例,却又哪里能作假半分。
连公认的将死之人,经他医治都能死而复生,面前这个青年的医术,又如何容得下别人一星半点质疑?
皇帝颔首道:“果然是少年英才啊……萧神医,有劳你替朕把把脉,开几副调养的方子。”
“草民遵旨。”
萧宁恭敬地应了一声,上前放下药箱,先用一块干净的白布垫在皇帝手腕上,再将两指轻轻摁在腕间,闭目凝思。
宫殿中其他人不由得屏息,生怕发出半点声音耽误了神医请脉。
皇帝原本正含笑望着他,但当他发现萧宁面上神色越来越沉重,直至眉头紧锁、惊疑不定时,脸色也跟着变了变。
“萧神医,有什么不妥之处吗?”皇帝沉声道。
萧宁睁开眼,收回手指,紧抿的唇瓣几乎成一条线。
“陛下早前沉疴附体,只能卧床,看着虽病重,但实际只是体内湿寒未祛,加之神思惊忧。若让下官施针疏通经络,再辅以专门药方,彻底痊愈,只是时间问题。”
皇帝眼底逐渐变得深黑:“早前?那,朕现在呢?”
“现在……”萧宁嘴唇犹豫着开合半晌,还是神色凝重地叹了口气,“陛下近日可有服用什么其他药物?”
“其他药物?除了宫中太医开的方子,就只有一味卓旻辛苦寻得的灵药——”皇帝话说到一半,忽然住口,低头看向床榻边还未关上盖子的朱红药丸,眼神渐渐变得怀疑。
不去理会一旁沈卓旻蓦然僵硬一瞬的身子,萧宁连忙从床榻边取过药盒,看到里头药丸时,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仍不敢妄加断定似的,仔细隔着手帕拣出一粒,观察许久,放在鼻间轻嗅。
皇帝看见萧宁立刻大惊失色的面容,龙袍下的手指紧紧攥得发白,开口声音依旧沉稳厚重。
“萧神医认得此物?”
认得,怎么不认得。这可是他当日亲手炼成转交给沈惊鹤,再让他送到杨廷澜那处的呢。
萧宁心头只有一刹那神思掠过,面上却依旧是不可置信的震惊,声音惶恐。
“此物名唤三春散,药性霸道,透支本原精血以求眼前好转。服用者短时之间回光返照,病体痊愈,但……从服下的那刻起,精血燃化,元神烧灼,不可逆转,时日……无多了。”
第109章
一片死寂。
偌大的紫宸殿内,时间仿佛被冻结住, 令人揪心的沉寂蔓延开来, 宛若一只紧攥心脏的无形大手。
皇帝动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颤抖的手指摸索了两下,才抓住了桌案上坚硬的墨砚,“砰”地一声巨响, 重重飞砸向三皇子的额头。
“孽障——孽障!”
愤怒至极的咆哮声几乎将寰宇震响,青白交替的面皮很快因涌起的勃然怒气迅速涨红, 遮天蔽日的龙威压迫得所有人瑟瑟发抖跪下, 胆小的宫女眼中甚至噙了泪水。
只有沈卓旻一人怔怔站在原处,在一片臣服伏身中显得格外格格不入。
坚硬冰凉的墨砚挟着滔天怒气飞来,精准地击破了额角, 闷声坠地。温热殷红的血液蜿蜒爬下落入眼中,沈卓旻却无暇理会。
苍白面色下那颗心里翻涌掀起惊涛骇浪, 鲸波过后, 带不走的只余下三个血写成的大字。
杨、廷、澜。
——杨廷澜!沈卓旻的眼神一下变得狰狞万分, 温文尔雅的脸庞因受骗的屈辱和惊怒扭曲得生怖。杨廷澜竟敢骗自己……要杀了他!要杀了他!
皇帝铁青的面容因为逐渐困难起来的呼吸一下下抽搐着, 他一手颤巍巍指着沈卓旻,一手揪住因惊变而泛疼的心口, 嘴唇颤抖。
“朕要把你投入天牢,朕要——”
话说到一半,皇帝忽然全身一抽, 眼白不正常地向上翻。他艰难地张开嘴, 出口的却不是未尽的话语, 而是喷射出一大股泼然滚烫的鲜血。
飞溅的腥红惊得所有人都恐惧瞪大眼,那具覆着龙袍的身体却像一瞬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轰然向后重重倒塌。
“父皇!”
“陛下!”
跪着的众人高呼着飞扑过去,却来不及接住皇帝瘫倒昏迷的躯体,仰倒在龙床之上,生机显而易见地迅速衰败下去。
“太医!快去传太医!”
“萧神医,救命啊!”
“天啊,怎么会这样……快去取参片给陛下含着!”
兵荒马乱,人潮围簇,惊惶不已的宫女太监们围绕在皇帝身边,哭喊声混着惊叫声嘈杂贯入耳膜。沈惊鹤面上带着慌乱扑在皇帝身前,余光却下意识瞥向了仍孤身立于殿中的那个人。
沈卓旻看着眼前哭丧连天的场面,只觉得真是一出热闹无比的好戏。他的唇边不合时宜地勾出一抹笑容,那笑容越来越大,到最后,他甚至张大了嘴,无声地狂笑着。
好,好……真是精彩!
视线被汩汩血流阻隔,沈卓旻随手在眼前抹了一把,低头看着满手腥腻的血糊,忽然疯了一样,用力拨开人群,朝外头不要命地飞快奔去。
杨廷澜、杨廷澜……他一定要赶在一切之前,亲手把他杀了。剥下那张虚伪的人皮,翻出里头腥臭的五脏六腑一点点剖开,仔细瞧瞧究竟藏了多少肮脏与背叛!
此时京郊的小路上,却行驶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衣着朴素的女人紧张不安地靠近身旁男人,抓紧他的衣袖:“夫君,你昨晚收到那个盒子之后,就叫我们连夜收拾家当,今天天还没亮就匆匆跑出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盒子里又装了些什么?”
杨廷澜捋了捋胡须,看着另一头因车马摇晃而睡得并不安稳的小女孩,从怀中变戏法一般掏出一个小盒子。
“夫人若想知道,不妨自己打开看看?”
杨夫人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接过打开,看着里头的东西,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一枚青枣,一个油桃……这、这都是什么啊?”
杨廷澜却已闭上了嘴,但笑不语。
枣桃枣桃,早逃早逃……他在南方早早就置办下一处别院,小儿子也早托六皇子送上路。算算时日,这会儿约莫已经快到了。
杨廷澜看向身旁依旧念念有词苦苦思索的夫人,眼中闪烁过一丝愧疚。
至于小儿子的事,还是等到那时再同夫人说吧。
沈卓旻满脸是血地冲出紫宸殿,殿外驻守的侍卫见着了,一时之间竟惊得忘记当场拦住。等到反应过来之时,沈卓旻已经疯狂跑出去好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