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鹤不用看也知道此时孙默和高明满脸的吃惊之色,他走到那处裂口,掀起袍角蹲下,仔细地瞧去。不一会儿,地下基岩的边缘就微微湿润,清澈的细小水流缓缓冒了出来,汩汩流淌开来。
“都说南越蛮荒偏远,可谁又知道此处当真是一方宝地。”沈惊鹤将手指往细流上一刮,望着指腹上的晶莹纯净,心生感慨。
“宝地蒙尘几十年,可终于等来了能赏识它的伯乐。”孙默也低头看那股清泉,微微一笑。
沈惊鹤借梁延伸来的手起身,拍拍衣袍,眸光中闪动着纯然的欣悦。
“这下好了,有了地下藏水的辅助,以后梯田的灌溉就可以大大节省一番力气了。只需要在田塍上挖上缺口,连上竹筒,沟箐里淌下的山水就会被引入我们架好的竹渠。至于干湿深浅,皆可以根据需要来调整竹渠摆放,或者添加石沙来截水。”
“这个就交给下官吧!”高明也是一脸喜气洋洋,“南越百姓俱是心灵手巧,做惯了活儿。只要有图纸,做出竹渠费不了什么功夫。”
沈惊鹤点点头:“开垦梯田最重要的便是根据山势地形的变化,因地制宜。你看,像邬山中段至山麓坡缓,就可以开垦大田。高处坡陡地小,则必须利用沟坎石隙,开垦小田。”
高明拿出随身携带的地图志,比对着眼前两座高山细细看了好一会儿,嘴里时不时念念有词。沈惊鹤知道他是在估算具体如何分层开垦,故而没有打扰,还贴心地走远两步。
孙默望了一眼仍沉浸在思考中的高明,悄悄引着沈惊鹤又往旁边走了几步,直等到高明彻底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这才有些踌躇地张口。
“大人……觉得高明这人如何?”
沈惊鹤一笑:“为人诚恳踏实,十分坦率,于农学一道是下了苦功的。”
孙默似乎松了口气,他犹豫片刻,还是继续说道:“这个孩子是苦惯了的,但是为人真诚。还没当上田曹时,就常帮周边亲邻下地耕作。进了府衙以后,也还总是主动帮助当地的几户贫民。他就是对于人情世故,多有不通,如若日后什么时候无意间开罪了大人,还望大人能海涵一二。”
聪明如沈惊鹤,哪里听不出孙默表面上是说“日后”,实际上指的正是方才众官吏介绍自己时高明的讷言。他心下了然,知道孙默是担心自己听进去了张文瑞的挑拨,往后高明的路恐怕会更难走些。
沈惊鹤倒也不觉得孙默怀此想法有什么奇怪,历来主簿都是郡守身边最亲信之人,听取主簿之言不足为怪。沈惊鹤既然来南越当了郡守,往后无论公私,行事几乎是绕不开张文瑞的。
只是……
沈惊鹤眼底神色一深。他可不希望有一个阿谀成性的主簿成为自己掣肘。之后他在南越与京城的暗中往来,也绝对不能泄露出丁点半分。
一个想法逐渐在脑海中成形。沈惊鹤面上云淡风轻,压下了眼中一瞬波澜。
等到仍旧一无所知的高明终于草拟出具体的开垦计划,沈惊鹤又借助前生的知识与他讨论完善后,天色已在不知不觉中暗了下来。远处山脚的茅草屋逐渐亮起一盏盏灯火,被清凉山风一吹,融融光团就随着树木摇摆的沙沙声跳跃蹁跹。
沈惊鹤和两人道别后,就同梁延并肩在夜风小道间慢慢往回走。不知名野花的芳香混着山林间特有的干燥香草味柔柔袭来,沈惊鹤不由得动动鼻子轻嗅,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梁延走在靠近山谷的那侧,无声地护着他前行。侧首一望,只见方才还侃侃而谈发着光的身边人,此时却像只栖在主人身边皱着鼻子的慵懒小猫。梁延只觉得一腔心绪也被这馥郁的如水夜色泡柔泡软,脑中思绪一下放空,随着飘起的夜风,悠悠扬扬直荡到高天上。
走着走着,沈惊鹤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不对,一下顿住脚步,疑惑地看向梁延。
“咱们不应该跟他们一起回到府衙,住进官府准备的厢房吗?你刚刚为什么提醒我跟他们两人辞行呀?”说着,想到什么,沈惊鹤话音一下很没底气地低了下来,“怪不得他们刚刚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都怪你!我都没反应过来。”
梁延失笑,左右无人,干脆一把牵起沈惊鹤被山风吹得微凉的手。
“我还以为你不会问呢。就这么傻乎乎地跟着我走,也不怕我把你给拐到哪处山窝子里?”
“大胆!”沈惊鹤松了手,转身扑到梁延身上,树袋熊一样摇摇晃晃地挂着,“你竟敢拐带南越郡守、堂堂朝廷命官!”
梁延反应极快地一把托住沈惊鹤大腿,下盘仍站得极稳,不见一丝晃动,空出来的那只手摸上去捏捏他的小脸。
“大人这可就威胁错人了。本将连当朝六皇子都敢拐回将军府,大人不过一介郡守,又待如何?”
沈郡守恼得当场动用私刑,两只爪子搁在那张极为英俊的面皮上左右开弓地扯着。孰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梁将军不惧郡守官威,反用武力镇压。被人摁着后脑勺捉住嘴唇胡亲了一通,方才还张牙舞爪的郡守大人只能软着身子瘫在那恶贼怀里,嘴里只剩急促的连连喘气,哪还有半分骂人的力气。
梁延将下巴搁到怀中人柔顺的发顶,心满意足蹭蹭,也不舍得把人放下来,索性在夜色的遮掩下直接抱着人拐上旁边一条小路,脚步轻快得不像话。
沈惊鹤伸出一指抵在他胸口,拼尽力气支撑着自己抬起上半身,眼神气鼓鼓:“你还没说呢,到底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梁延任他指尖在胸口一下又一下发泄地戳着,脚下不停。嘴角紧闭,两眼却微微闪动着光。等左拐右拐又绕过一处竹墙,他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到了。”
他又低下头去,专注地望向沈惊鹤,眼神温柔得几乎可以将人溺毙。
“你下午不是还在问,我把你送进府衙后去了哪儿吗?喏,我就是在忙这个。”
他终于松手把沈惊鹤放下来。沈惊鹤双脚刚着地,就迫不及待抬头望去,眼前所望见的景色却让他一向淡然的脸上盛满了惊讶之色——
只见山脚下一座不大的独栋院落,竹板搭就的高低错落的篱笆上爬满了浅紫的牵牛花。推开挂着灯笼的小小竹扉,便可见左侧显然刚被收拾齐整的几畦土地,还有后头干净整洁的两层木屋。青石板砌的水井旁散落着一小片稀疏竹林,天色暗下来,便有成群结队的萤火虫在竹林间飞舞,点点微芒如星华倏忽,照得这所院落有如一个美好到不真实的梦境。
“这是——”
“这是我下午刚买下的一座院落,成墨已经领人打扫干净了。”梁延拥着沈惊鹤带他踏入院中,“我知道你想着在南越只是暂待,住在府衙厢房便已足够。可我却总想让你住得更舒服点,总想让你在南越也能有一个安心的小家,可以无所顾忌地做你想做的一切,或是干脆就这么在花树下一梦便是半日时光。”
沈惊鹤像是怕惊碎这片梦一般的美好,无声地紧紧握住身旁梁延的手掌。
“你可别怪我浪费银钱。”梁延反手握紧他,眉眼含笑,“……我就是想把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捧给你,小鹤儿,都给你。”
“梁延……”沈惊鹤哑着嗓子唤他一声,等他看过来,却只是轻轻摇了摇他的手臂,没再多话。
梁延另一手在他鼻尖轻勾一下,牵着他坐在一旁新绿的清脆草色上。柔软的草芽毛茸茸的,隔着身下衣料,并不刺人。
“说来也是我运气好,本以为若想找到一处合心的处所,少不得要花上好几天。”梁延半张脸隐于夜色中,月辉清朦,草叶摇坠,直让人看得痴了。
“那这座院子……”沈惊鹤收回沉醉的目光,微微转头打量着月光下更显清雅的小院。
“我找当地几个保长打听,知道有户乡绅的儿子在外头做了官,把一家人都接了出去,家里的房屋连着院落都一同托族叔卖出。这家人祖上也是有文墨的,屋子倒是别致典雅,但是你也知道当地人多穷苦,少有人买得起这种独栋院落,所以才一直搁置到了现在。”
梁延对上沈惊鹤沉静的眉眼,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情不自禁凑得更近了些,话语声也轻了下去。
“我到这儿一看,发现家具物什都算齐整,院里的花木虽无人打理,但也长得别有一番野趣。又听说后头竹林夜里有闪闪发光的萤火虫,想着你估计会喜欢,所以就买下让人拾掇好了。”梁延顿了顿,复又开口,“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