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的人看你这架势, 还以为你要将整个六皇子府都搬空了呢。”
成墨撤了手, 拍拍袖子理直气壮道:“不瞒主子, 奴才正有这个意思。若不是车马大小所限, 便是连您卧房那张黄花梨的雕床, 奴才也想一并叫人收拾了带上呢!”
“可别。”沈惊鹤略带头疼地按了按额角, “你这是巴不得我不回来了?”
成墨脸色一僵, 顷刻蓦地有些垂头丧气, “主子……奴才,奴才只是……”
“好了好了,我知道的。”沈惊鹤走了过去,安抚地拍拍他的肩,“你便是不放心南越天高路远,难道却不相信我的能力?多少苦我都吃过来了,如今不过是去南越待一段时日,身边还有你带着一大帮仆从跟着,咱们权当做去外头赏景行旅便是了。”
“南越那一大座一大座秃山,有什么可赏的……”成墨犹自小声嘟囔着,脸上神色比起这几日来却已是平静了许多。他又念叨了一阵,忽然一拍脑袋,“哎呀,坏了,怎么忘了南越山多水深,蚊虫却是肆虐,得赶紧再去城中药铺置办些驱蚊的草药才是……”
说着也顾不得再管一旁的沈惊鹤,脚下风风火火地却是已跑远了。
沈惊鹤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匆忙远去,心下叹了口气。眼神无意识游移到湛蓝的晴空上时,心思却也不知怎的不知不觉飞远了。
……临走之前,可要去看看他呢?
……
脑袋里还未整理清楚思绪,脚步却早已不听使唤地拐上了一条熟悉无比的道路。待得沈惊鹤终于回过神来,自己却早站在将军府的院门之外了。
来往的侍从早已对他见怪不怪,便是连大门口的守卫见他进来也未曾多问一句,只是恭恭敬敬行礼,倒闹得沈惊鹤莫名有些脸红耳热,少见地在旁人面前添了二分不自在。
“六殿下经此西南一役,身手倒是更勇武不凡了些许。如今出入我这重重高手守卫的将军府,却是宛如出入无人之境了。”
沈惊鹤未曾回头,便早已认出这道带着三分磁性笑意的声音属于谁。他方才还紧绷的心骤然放松下来,脸上也微微扬起笑意。
“怎么,梁将军这是要怪我?”
他一回头,便看到身后一个高大俊美的玄衣身影。梁延许是方练剑归来,额角还沁着点莹亮的汗意,棱角分明的脸上却未见半分疲惫,一双星目熠熠地闪着光,照见的满满都是眼前人的影子。
梁延将手中的湛流最后拭了几下,随手挽了个剑花,“铿”地一声放回腰侧。他脚步难掩急切地快走到沈惊鹤身旁,临近之际,却是又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愈放愈缓。
“我是要怪你……”梁延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着沈惊鹤的侧脸,其间灼热的情意仿佛都要顺着视线交错漫出来,“你自己说说,回京之后,我找了你多少次,你要么就是要去工部移交案卷,要么便是把自己关在书房内钻研南越的县志,哪次肯同我好好地说上一会儿话了?”
“唉,我这不是……”沈惊鹤平日里的伶牙俐齿在梁延面前仿佛一下子缴械投降失了效,目光被他的视线捉住之后,便仿佛自有意识似的黏了上去,呐呐了半天,却也不知自己口中翻来覆去颠倒着都说了些什么。
梁延看他难得愣怔的模样,心中只觉得可爱万分,不知怎么才能疼个够。他的眼神一下子柔和下来,伸手拉住沈惊鹤的小臂,身子又情不自禁往前贴近了几寸。
“你今日前来找我,可是想我了?”
梁延声音本就低沉磁性,如今又刻意放低放轻,落在沈惊鹤耳中,不知怎地就让耳廓酥麻麻发着痒。他伸手胡乱拨了拨耳侧的碎发,抬眼看着梁延背着光投下的那片将自己罩得严严实实的影子。
“我今天找你的确有事,我想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好。”梁延没有半刻迟疑便应了下来,嘴角噙着淡淡的笑,过了片刻,仿佛这才想起来要问一问他要带自己去哪里,“什么地方?”
沈惊鹤眼神闪了闪,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宛如一只得了蜜的小狐狸,“我要你陪我去……添香楼!”
“什么?”
梁延生生怔了片刻,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去,他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地开口,“你就要我陪你去……那等地方?”
“是啊。”沈惊鹤扬了扬长眉,满脸的理所当然,“梁将军若是身负公事出行不便,倒也不必勉强,我自己一人前去便足矣。”
梁延捏了捏手指,到底忍下了伸手掐一掐面前这个小坏蛋脸的冲动,望着他像是计谋得逞一般微微翘起的唇角,认命般地叹了口气。
“罢了……我哪次还不是只能由着你?”
沈惊鹤心满意足一般瞧了半晌眼前人,这才带着满怀明媚的心情拨了拨梁延垂坠的衣袂,“那便走吧,我的梁将军。”
……
自打踏进了添香楼的大门,梁延紧皱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飘摇而过的莺燕佳人们本都想软着身子往气度不俗的二人身上贴,被梁延冷冽如冰的眼风一扫,便登时吓得如筛糠一般,缩了脖子往两边退去。
沈惊鹤倒也乐得不用他亲自应付,悠然自在地走在梁延身侧,还不忘抽出空来揶揄他一句。
“梁将军何必板着一张冷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此行你是来把楼给拆了的呢。”
“我倒是想。”梁延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来,黑着脸又把沈惊鹤往自己这头拽了拽。
三两句话的功夫,便到了最顶楼的璇玑阁。玉蝴蝶早早得了通传,正面上神色复杂地守在房门前。见到二人并肩前来,下意识往前踏了几步,犹豫半刻,低下螓首轻声道。
“恭迎两位……大人。”
梁延不语,沈惊鹤瞟他一眼,嘴里淡淡地应了一声,将玉蝴蝶虚扶起身后,下颌往房内一扬,“进屋说吧。”
关上房门之后,层叠软绫纱绸装饰着的房内便只剩下了相对无言的三人,新调的疏浅桂香在雕梁画柱间蜿蜒蔓延开。玉蝴蝶亲手斟上了两杯茶,献到两人面前。
“……玉娘还未恭贺六殿下与梁将军此次西南平叛大获全胜,凯旋而归。”
梁延短促有力地点了下头,“多谢。”
沈惊鹤不疾不徐地将杯中茶饮尽,这才掀起眼皮,望着玉蝴蝶微微一笑。
“我和梁将军这次前来找你,却不单只是为了来听你道贺的……”他顿了顿,直视向玉蝴蝶疑惑不解的眼神,“你该听说了吧?我马上就要启程前往南越了,但在此之前,我还做了一件事。”
玉蝴蝶还未反应过来,梁延却忽然若有所悟地转头望了沈惊鹤一眼,乍然惊愕之后,浑身的气息却是莫名有些柔软了下来。
“我这次从西南回来后,勉强也算得上是个有功之身……”沈惊鹤修长的手指轻敲了敲桌案,移开眼神,剩下未尽的大半句话仿若都飘渺吞进了藏烟浩海的眼波里,“玉家当年的案子,我已着人交予刑部重审了。说到底,玉家当年也不过是不幸被卷入风波边缘的个中一粟,只要不触到……这一个小小的恩典,还是能求得的。”
“哗”地一声,是瓷杯脱手撞地的清脆声。四分五裂的碎瓷片在地上急速旋转,汩汩茶水冒着热气在脚边攀爬成一滩。
“玉家……六殿下……我,我……”
玉蝴蝶还呆呆虚握着手,保留着持盏的姿势,然而那早已噙满清泪的双眼和浑身难以遏制的颤抖却已然出卖了她。她的心中宛若掀起了万丈的惊涛骇浪,狂风过境之后,留下的却是一片深沉得几乎要将她即刻压倒的动容与解脱。
“玉娘何德何能……六殿下,请允许玉娘代玉家蒙冤而死的数十口人向您叩谢,大恩大德不知以何相报。若是玉家当真能平反,玉娘来日到了地下,见了父兄祖宗,倒也不会无颜了……”
一颗又一颗晶莹的泪珠砸到地上,玉蝴蝶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支撑住自己不即刻瘫倒在地上,她涂着蔻丹的指甲死死扣住地上的砖缝,可她却根本感受不到一丁点疼痛。
比起这么多年来在画栏楚馆中送往迎来、强颜欢笑的经历,比起早在数年前便无辜下狱遭刑、死不瞑目的族人而言,这些痛楚又算得上什么呢?唯有在今日这个令她几乎要以为是梦一般的不可置信的消息,才能让她在一日□□自己醉倒的春花秋月中遽然惊醒,所有往日的委屈也终于在漂泊后得以安存,尽数化作脸庞上滑过的一道道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