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县令左右瞄了瞄,才在她耳边低语:“休书在花瓶里,你记得拿出来,还有我留给你的三百两银子。”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老子知道,你这婆娘,没了锦衣玉食是活不下去的,那你也得省着点花。以后你也别乱发脾气,就算是老子,有时候也想打你一顿,何况,何况……”
后面的话他哽咽着,怎么也说不出了。当初踏上这条路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会有今天了,这才提前备好了休书,就是怕自己牵连到她。
再加上他知道的秘密,那些人为了让他心甘情愿地闭嘴,也不会为难她的。
面前的县令夫人嚎啕大哭起来,被布条堵着嘴,只能拼了命地摇头。
裴县令没有再说什么了,只是仰头看了看夜空,只有一望无际的漆黑。他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原本笨拙的身子第一次跑得那样快。
他双手还被捆着,站起身子就往旁边的院墙冲过去,几个岳县百姓立马大喊:“别让那狗官跑了!”
侍从也正要去拿人,却只见他换了个方向,竟是一头撞在了墙上。
白墙上留下鲜红的血痕,裴县令笨重的身子一软,就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了。
县令夫人见他额头血糊糊一片,整个人身子一抽,晕了过去。
那几个病重的百姓见他竟然撞墙死了,先是愣得半晌说不出话。
他们握紧了拳头,似乎心有不甘,竟然让这狗官就这样死了。
沈元朗抬起袖子遮住脸,似乎有些不忍心看:“好好地,怎么畏罪自杀了呢?”
他又叹了口气,随手点了几个人:“好歹也是朝廷官员,你们去将他的尸体殓收了吧。”
“是。”几个侍从得了命就去抬起了裴县令的尸体,又将他放在担架上,白布一蒙就要抬出去了。
担架行至沈元朗的身旁时,他垂下头致意,眼底却是划过阴冷的笑意。这个裴崂书倒还有几分眼力见。
这一夜的闹剧,都以裴县令的死而告终了,众人也纷纷散去,各做各的事去了。
原本鸡飞狗跳,一片喧哗的院子顿时沉寂了下来,只有白墙的血迹还赫赫在目。
屋顶上,风吹散一片粉色的衣角。
沈延玉收回了目光,不再去看那墙上的血迹。
沈琏坐在她旁边,却见她情绪有些低落:“阿玉,怎么了?”
沈延玉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总觉得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这件事看起来像是解决了,可真的是这样么?”
裴县令乃是朝廷官员,按律也是要皇上亲自下令审查,可他却在这时候就自尽了,怎么看都不合常理。
而且他只是一个七品县令,真的是他一个人将灾款全部侵吞了吗?
沈琏低垂了眉眼:“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交代,至于事情的真相,也没人在意了。”
沈延玉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也只是叹了一口气,将头枕在手上,就躺了下去。
“罢了,裴县令已经死了,这事也算过去了。”
她也知道,有些事不是查不出,而是不能查。这天下管不了的事太多了,就连她父皇也不是事情都由他说了算的。
多想无益,她现在能自如地活着,已经是万幸了。
沈延玉偏过头看着他:“不过你是怎么知道裴县令把赃款埋在后院的?”
沈琏曲着腿,手撑在膝盖上,抿唇似笑非笑:“猜的。”
沈延玉微睁了眼,盯着他看了好半晌,才撇了撇嘴。
她才不信呢。
沈琏看着她的眼睛,亮堂堂的,像是砸落了星光在其中。良久,他的目光微微失神。
她就躺在他旁边,粉色的衣衫铺在琉璃砖瓦上。从没有哪一次,让他觉得,她离他如此近,近到好像他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她。
沈琏缓缓伸出手,却也只是一瞬间,他的身子一顿,眼中恢复了清明。他移开目光,只是解下了自己的外袍轻轻盖在了她身上。
他转身端坐在一旁,只有夜风吹动着他的衣摆。
他强压着心中的异样。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还不是时候,还不够。
沈延玉将他的衣袍往上提了提,遮住了半边脸。她看着沈琏的背影,突然觉得很安心。
她躺在那儿,沈琏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她身旁,四面的风吹来,只有盖在她身上的衣袍还带着一丝暖意。
第56章 月影人碎
六疾坊内,沈延玉正在碾药,她掀开帘子看了看外面,也不由得喟然一叹。
虽然裴县令已死,但是岳县百姓的怪病还未解决,这才是岳县最为要紧的灾祸。山上的病人都尽数被搬到了六疾坊,太医们商讨了一个晚上也查不出病因,只能尽量拖延病症。
这病来的凶猛,又无法根治。患病者多半以呕血开始,慢慢的神智不清,不出半个月便血尽而亡。
六疾坊里的哭声未绝,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死去,余下的人也惶惶自危。
她端着药碗推开了最里间的一扇门,门内人躺在床上,整个人消瘦了许多,却还是有些精神的。
沈延玉将药碗放在一旁,坐在他的床头,摊开银针为他刺穴。
那床上的青年男子有些受宠若惊,他只是个平头老百姓,怎么能让公主给他治病。他张了张嘴,嗫嚅着:公主,这怎么使得?”
沈延玉低头笑了笑:“在这里,我首先是一个大夫,其次才是公主。所以你也别在意了,我只是在做一个大夫该做的事。”
那青年男子挠了挠后脑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前几天还差点拿石头砸死她,可却不计前嫌,还来帮他治病。思及此,他颇有几分羞愧地垂下了头:“对不起,公主,我……”
沈延玉扬了扬手里的银针,拦住了他剩下的话:“上一次你拿石头砸我,这一次我用针扎你,扯平了。”
那青年男子听她的话,也是咧嘴笑了笑。他以前一直以为皇室贵眷都是些高高在上的,可这位公主,似乎是不一样的。
他偷偷看了一眼正在给他施针的沈延玉,脸色微红了几分:“公主,我叫贺文,家里排行老七,大家都叫我七郎,以后公主要是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义不容辞。”
沈延玉愣了愣,那青年男子脸上带着诚挚的笑,倒是让她心里放松了很多。
“报恩就不用了,不过我看你好像是个识文断字的,可有想过考取功名?”
贺七郎抿了抿唇:“我确实准备参加秋试的,只不过发生了这些变故才搁置了。”
沈延玉收了针,将药碗递给了他,语气带着鼓励:“等你病好了便可以去参加秋试了,也许日后我们还能在兆京再会呢。”
“真若如此,就好了。不过我相信,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贺七郎看着她,目光中隐隐带着期盼,“因为有您在,我们都信您。”
沈延玉端着药碗的手一顿,那样信任的目光让她有些讶然,良久,她郑重地点了点头:“嗯,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安排好了繁杂的事务后,沈延玉就准备出门了。她刚刚上街就听得一道清润的声音:“公主。”
沈延玉回过头就看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穿着月白长袍,一头墨发扎起,只有眼下一点泪痣平添柔色。
“承……世子,你可算到了,今日可以设棚施粥了么?”看到熟悉的人,她稍稍安心了些。不过听他叫自己公主,心下倒是有几分怅然。
大家终究是长大了,一言一行都时刻谨记身份。这是应当的,却也莫名多了几分无形的疏离。
萧承林点了点头:“二殿下那边已经着手安排了,”他看了看沈延玉,只见她眼下青黑,像是一夜没睡,“倒是你,不要太劳累了。”
“我没什么,太医们也是一天一夜未曾合眼了。所谓医者父母心,现在这样的情况,谁又能袖手旁观呢。”沈延玉看了看旁边的六疾坊,哭声和哀嚎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不过一会儿功夫,又有人被抬出来了。
“公主果真长大了。”萧承林负手而立,眉目舒展,“不过这些事就不用你这个小姑娘忧心了,我和二殿下自会想办法的。”
沈延玉低头笑了笑,不置可否,她能做的也只是些微末的事罢了。
“萧世子,我现在想去落雁巷,听说那儿是第一个出现病症的地方。”沈延玉倒是没有忘记正事,既然对治疗这病症毫无头绪,倒不如先查出这怪病到底因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