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往下,速度更急,容不得半点行差踏错。所幸山体越往下越平缓,又是不知几百丈或是上千丈的下落后,盖聂隐隐约约能看见谷底的巨大水池。
山里樵夫说过,这里有一个暗湖,被人称作九泉。
九泉,九幽碧泉。
据说人和动物掉进去,一不小心就会被湖底的怪兽吃掉,尸骨却会在山背后的大湖里被怪物吐出来。
盖聂眯了眯眼睛四处查看。水潭面积太大,只有西北角一处坡地尚且能够落足,但上面一丈以上巨石和树木交错,以他们借力的方位,已经来不及跃入那块坡地上,落入水里已经成为定局。他来不及再多做思考,在半空中微微拧了一个身,让自己背朝下把卫庄抱在上方,打算以自己的后背承受入水的冲击。
却在这时,耳边一声嗤笑传来,接着一个低沉的声音入耳:“你…以为我会感激你?”
盖聂听见不仅不怒,反倒心中大定。他的师弟只要是醒着的,这个水潭于他二人不过等闲而已。他开口道:“小庄,屏息。”
而卫庄却丝毫不打算听他的,一把扣住盖聂握着鲨齿的手。
盖聂早已在一路下山的途中耗尽力气手上血脉几近崩裂,早已没有了反抗的力气。
卫庄笑一下:“师哥,你连剑都握不住了,还想做什么救世主?”
然后在下一刻,卫庄的手陡然灌注内力,震开盖聂因为紧握鲨齿已经颤抖无法松开的手掌,一挥引得鲨齿周身剑气四溢,像是被重新有了斗志一般。
鲨齿剑有一个懂他的主人,盖聂略微感慨,一瞬间想起了渊虹。
与此同时,卫庄已经挥起鲨齿激起巨大的剑气,单手反扣住盖聂的腰,在二人落入水面的前一刻一剑劈开平静的湖面,惊起巨大的水花。
因为湖面被劈开的缘故,盖聂落入水中的瞬间虽然仍能感受到痛彻心扉的冲击,但他并没有被巨大的撞击之力震碎脏腑,落入水中之后,除了短暂的晕眩,尚且游刃有余。他屏住呼吸,在水下睁开眼睛辨识方位,拉着卫庄随水飘起的大氅指着上岸的方向。
因为天色以近未末申出,又或许是下雪的缘故,水底黑暗异常。山顶有雪光反映在水面上,模模糊糊指引着方向。
水底竟有暗流涌动,二人因为下坠之力太大,入潭之后一时止不住下沉的势头,卫庄的大氅在水中沉重异常另他无法施展,险些被暗流卷入。幸而他的大氅与苇白色的袍子交缠在一起,竟然向黏住了一般分不开,卫庄下沉的动静引起了盖聂的警觉,二人一道合力往上划水,才摆脱了水底不知从哪里来的漩涡。
待到几乎力竭,二人相继上岸,浑身上下都在滴着水,站在岸边一起抬头仰望落下来的万丈悬崖。
此刻天色已暗,空山之中都是呼呼的鸟鸣以及铺降下来的雾霭沉沉。
卫庄把鲨齿插在地上,双手交叠按在剑柄之上,阖上眼睛。
盖聂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山腹后面的幽暗林地里走去。
卫庄并没有看盖聂,一动不动站在远处调整混乱的内息。他胸腹之间险些被鲨齿刺穿,落水之前为了劈开水面耗费了剩余的力气,所以在落水之后才险些被暗流卷走。幸好当时旁边还有盖聂……
身后很快有轻微的脚步声,卫庄睁开眼,是盖聂抱着几根树枝从林间走出,看来他是打算生火。
等到卫庄第二次暂停调息,盖聂已经升起火堆,甚至不知从哪里猎了一只山鸡,正架在火上炙烤。
火堆离卫庄的距离不远也不近,能够使他刚好感觉到温暖与舒适,又不会被木柴湿气引起的黑烟熏染。盖聂并不是坐在他对面的位置,而是隔着半丈远,坐在火堆的同一侧。
这个距离,不算朋友,也不能算敌人。
这个距离,再进一步会引起他的戒备,但退一步又会妨碍监视对方的异动。
这是从一开始,鬼谷纵横的命运加诸在他们两个人身上的距离。
卫庄的思绪飘到很久远之前,这样的场景,他已经有十年不曾见过了。
然后他听见盖聂的声音传来:“小庄,你的伤不轻。”
卫庄目不斜视:“这种事,不用你提醒。”
两人再度无话,都听着火堆里柴火燃烧发出的噼啪之声。
卫庄并不是一个擅长交谈的人,盖聂更不是,很多时候,两个人都是默默在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
盖聂是救人如救火,卫庄是杀人如屠狗,但他们的目的从来都一样。
也一样坚定,互不相让。
论伤势,卫庄除了几乎洞穿胸腹的伤口,还有被蚩尤引爆丹田而造成的内伤,比盖聂沉重得多。在安静分食了烤熟的野鸡之后,卫庄再度因为虚弱陷入了闭目调息的状态。
卫庄需要休息,但盖聂知道卫庄并不会接受自己的任何帮助或者建议,所以他在卫庄刚刚入定的时候站起身,趁着卫庄毫无防备的空隙,出手点中了卫庄的昏睡穴。
确认卫庄已经陷入深沉的睡眠,盖聂从袖中取出收集柴火时采集的蓟草。他将蓟草在岸边干净的大石上碾碎,解开卫庄的衣衫,替他敷在鲨齿所留的伤口之上。剩下的蓟草又替自己身上的伤口也上了一遍药。做完这些,盖聂才取出袖内深处的碧血玉叶花。
九泉碧血玉叶花不能离土,一旦根茎见日而萎,此刻在盖聂手中已然有些干枯的痕迹。
盖聂细心检查好花的根茎无损,撕下干净的里衣将其包裹妥当,贴身放好之后,才闭上眼睛运气鬼谷吐纳之术调理内息。
作者有话要说:帮观众提问:
群众:大叔你这么容易点了二叔的睡穴,你觉得合理吗?
大叔:小庄受伤很重。
群众:大叔,你想过白凤的感受没有。
白凤:秀恩爱的去死。
旁白:其实大家重点都跑偏了,难到没想过,大叔点二叔睡穴这件事,二叔会怎么看?
大叔:(茫然,扑克脸,完全不在意)
群众:其实我们觉得……这个梗甚好,考虑到二叔的睚眦必报……
二叔:师哥,你会付出代价的。
……
作者忽然默默激动了肿么破?
第十八章 野有死麇
卫庄知道自己是在睡梦中,却不记得自己如何进入放下戒备沉沦下去。许多年过去了,他从未放心入睡过,防备之心再难放下。
韩宫旧梦,挥动屠刀将令的都是血亲。可那又如何,他也同样对着他们亮出了屠刀。故人故事,再入梦中也不过是猩红火海一片。
火,是他亲手点燃;宫阙,是他亲手毁灭。
然后火光背后,暮色漫漫,一路前行的路上,总之有了些许执念。这执念也不知是从何而起,若要真心细数,大约是那鬼谷三年。
三年很短暂,在他的一生中不过白驹过隙。
那三年里,是他一生中最孤单的时光,一个师傅传授课业,还有一个命中注定的敌人。
黑色的雾霭过后,是鬼谷那颗婷婷如盖的树,树下一个人正在练剑。
他忽然就这么驻足而立,望着对方练剑的光影。
他记起来了,这是他在那三年里,与见相伴的最初,是他唯一的,陪伴。
再后来,他遇见过很多人,也收服过很多人,也尝试过与人合作联手,这里面有韩国的红莲公主、有公子非,还有丞相的孙子张良,这些各种各样的名字,在他的眼里,他们悉数组合成了两个字。
流沙。
聚散流沙,是一种与命运的对抗;而对抗陪伴,是另一种无法挣脱的宿命。
树下练剑的身影在一招看熟了的气贯长虹之后收了势,然后他看见穿着白色剑装的少年盖聂向自己走来,开口说:“小庄,你回来晚了,已经错过了晚食。”
卫庄听见自己“哦”了一声。
然后少年的师哥提起剑转身要走,却在转头的瞬间又回过头来:“师傅罚你不许用晚食,我……我会分一半给你。”
卫庄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你以为我会稀罕?”
他看见盖聂漠无表情得转过身去背对自己:“你不稀罕可以拿去山里扔掉,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卫庄觉得自己的血液忽然有点发热,他的瞳孔倒映出的夕阳带着血红的色泽。
少年的师哥已经走远了。
更远的地方,是他在鬼谷三年所谓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