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燥而艰险的环境,雪线以上飞鸟绝迹、野果难寻,却有着一种据山下樵夫说喜欢在月夜吃人的天狗,四蹄雪白其头如猫,声如榴榴。盖聂一直以为是樵夫将狼误做了怪兽。今日他因饥困而靠在山壁上阖目养神,却终于让他遇见了一只想吃了他的怪物。
师傅曾说,杀人者,人恒杀之。
欲食人者,终将为人所食。
盖聂杀了猫头狼身的怪物,也没有了睡意,索性生火切了怪物来炙烤,也顺带取暖。
山崖绝壁之上,一个人,抬头能看得见和雪顶一样的天光,阴沉沉的。他没来由想起了和一个小孩子一路走来的日子,耳边仿佛又听见了那个孩子咋咋呼呼的烤鸡论述,不由得笑了一下。
确在下一刻,他眼中的笑意忽然凝固,手握住了木剑,抬眼看向岩石背后的方向。
黑色的大氅,金色的绣纹在这样的雪色里也黯淡阴沉,白色的长发意外得合适这样的背景。对方的眼睛今日显得尤为晦涩,他看着坐着火堆边的人,嘴角向上牵起一个和岩石一样冷硬的弧度。
“师哥。”
第十四章 生祭
盖聂并没有如同过去那样回应他的,他握着剑的手不曾放松,目光带着戒备与疑惑。
很快盖聂就发觉百步之内,只有卫庄一个人的吐纳之声,流沙的人并没有一道跟来。
卫庄一动不动,盖聂缓缓松开紧握着木剑的手。
卫庄站得远,可就是这个距离,也让人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错觉。刚刚他唤他“师哥”的语气,与在机关城一样充满了调侃与讽刺,甚至有那一点点大家心知肚明的恶意在里面。
盖聂的目光回道火堆之上:“小庄,你为何而来。”
卫庄收起嘴边戏谑的表情,他的眼睛微微眯着:“你猜。”
这并不是盖聂擅长的事情,他沉默地望着火堆。连续的降雪使潮湿的木柴燃烧时升起黑烟,这样的天气几乎没有樵夫猎户还敢上山,所以他燃起篝火希望以此驱赶猛兽,却没想到卫庄会循着烟迹找到这里。
这样僵持着并不是办法,盖聂想,卫庄应该算是救过他,于是他慢慢收敛了周身的杀气。
两个人已经不用再说多余的话,卫庄感受到了盖聂的退让,他毫不惊讶盖聂的做法,大踏步地上前,挥开大氅曲起一条腿坐在一块还算干净的大石上,他想或许自己只是想要单纯地靠近火堆。
长久的沉默很适合他们如今的立场。在流沙的时候,卫庄是惜字如金的那一个,但每当他与盖聂在一起,就会显得他才是话多的那个人。
卫庄目光略带嫌弃地看着地上血淋淋的东西:“师哥,你来这里不会是寻矿铸剑的吧?”
听到“铸剑”两个字,盖聂微微有了点反应,略带向往:“昔日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献昆吾之剑,火浣之布。用之切玉,如切泥焉。”
卫庄:“《列子·汤问》。”
盖聂:“然,但我今日却不为铸剑而来。”
卫庄:“哦?”
盖聂抬头,隔着火堆的光线看过来:“小庄,你又为何而来?”
卫庄望着火堆中干枯成灰的枯树,冷笑一声:“昆吾者,卫氏也。师兄可曾听闻过?”
盖聂颔首:“《大戴礼记·帝系》,昔日曾于师傅书寮读过此书。”
卫庄笑起来,在火光中他的笑带着一点邪狞的错觉:“我,是为了一件东西而来。”
盖聂没有再问下去,他很清楚卫庄与自己并非可以交谈的挚友,他们之间或许连正常的交谈都做不到。又或者,他也并不在意卫庄要走的路,于是盖聂很善解人意地转移了话题:“此处寒冷,若你不嫌弃,不妨分食炙肉。”
卫庄看着盖聂用木剑将火上的炙肉切成两份,然后将其中一份递给自己,却没有伸手。他的目光落在盖聂握着树枝的手上:“师哥,你总不会是为了躲我,才进了山里吧?”
盖聂认真地看着他:“我的确是为了寻找一件东西。”
卫庄的目光逐渐上移,最后落在盖聂的脸上。
天空又飘起了雪花,稀稀疏疏,盖聂有内力护体,雪花还未落在他发梢上,便已化水消逝。
盖聂伸出去的手坚持了一会儿,而卫庄却始终在坚持着什么,好像不去接过对方的好意,就可以不必承认一些东西。
盖聂流露出一点无奈:“……小庄?”
卫庄好像在确认对方的眼里到底有没有一些不一样的情绪,不管是恐惧还是欣喜,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至多只有一种能被理解为“同门之义”的东西在盖聂的眼底。
卫庄低下头,接过盖聂递来的炙肉,嫌弃问道:“这怪物能吃吗?”
……
风雪大起来,盖聂忍了一会儿,忽然站起身来:“这样下去不行,我们需要寻一处栖身之所。”
卫庄嗤笑道:“师哥,什么时候你变得如此虚弱了?”
盖聂看着他:“小庄,受伤的是你。”
卫庄冷哼一声:“那不是更好,你若想杀我,此刻便是绝好的时机。”
盖聂不再说话,转身往山体那侧走去,巨大的岩石仅仅凭借木剑难以凿开,但如果他们运气足够好的话,应该能找到山体上略微凹陷下去的避雪之所。
卫庄坐在原地,看着盖聂举起手中的木剑斩断崖壁上的藤蔓寻找落脚点。他的大氅有些湿了,与胜七一战时他的内伤被震得反复,平日赶路不会有人察觉,但在盖聂面前,瞒不过去并不奇怪。
被雪水融化浸润的大氅没有丝毫阻隔寒冷的作用,卫庄虽然受伤的也并不害怕这点风雪,但不代表他觉得这样舒服。他记起刚刚见到盖聂的时候,他嘴角没有来得及收回去的松动痕迹,完全可以想象在盖聂带着墨家那个小子一路躲避秦军时候,也是这样替那个小子打点好一切,并且甘之如饴。
那边盖聂已经寻到一处暂时能够容纳两人栖身的山洞,在裂开的山体上,洞口很大,风雪灌得进来,盖聂用砍来的巨大藤蔓尽力遮挡洞口,然后在山洞里面升起一堆火来。
有了山洞的掩护,后半夜的风雪显得没有那么难捱。
热气渐渐烤干了卫庄湿润的大氅,山洞狭小,容纳两个身材修健的男人,显得有些拥挤。
盖聂盘腿而坐,鬼谷吐纳术让他连日疲惫的身体得到短暂的休息。他缓缓睁开眼睛望向洞外,这样的雪天恐怕还要持续一两天。
卫庄对着山洞的石壁,仿佛并没有盖聂这样一个人一样。但他知道身后的寒风被坐在洞口的人挡在外面,可这样并不能让他升起半点感激的情绪。面对这个人,他觉得一生的耐心与希望,在他背弃鬼谷誓言的那一天,就全耗尽了。
天色渐明,也不知是什么时辰,风雪小了。
阖目小憩的卫庄忽然睁开眼睛,眉头紧皱;盖聂也在同一时间握紧手中的木剑。
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风中飘散着一种动物特有的腥味,这种味道在二人闻起来都不算太陌生——有嗜血的动物成群结队往山洞的方向过来了。
盖聂拨开洞前的藤蔓,一面观察着外面一面说:“是昨晚的天狗,不下数十只。恐怕是闻见死去同伴的气味寻来的。”
卫庄冷哼一声:“来了也不过是自找死路罢了。”
盖聂回头看了他一眼:“小庄,不可大意。此物凶残不下于狼,且更狡猾机敏,你受了伤,你我且避免无谓耗费。”
卫庄挑眉看着盖聂,态度轻佻又傲慢:“你怕了?”
盖聂没理他,探出大半个身体查探地形,回头对卫庄道:“此处往上是悬崖,以你我现在的情形攀爬上去并不困难,这些东西应该追不上。”
卫庄嗤笑一声:“什么时候,剑圣也如丧家之犬。还是说,你已经习惯逃避了?”
盖聂恍若未闻,他握着剑钻出洞穴,一剑砍翻两只冲在最前方的天狗,浑身杀气铺陈开来,借以威慑成群而上的怪兽。
这些猫头怪物颇有灵性,见状都“呜呜”发出声音,却一时不敢再上前一步。
盖聂撕下一段自己苇白色外袍的下摆,将布条结成长长的一条,一端结在木剑之上,另一端缠在右手之上。他回头看了卫庄一眼:“走吧。”
……
山崖上风更大,此起彼伏的嚎叫声顺着风传来,凄厉又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