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将闾昆弟三人被囚宫中,捧着“罪当死”旨意呼天不应。在亲族灭绝的绝望之中,含冤举剑自戕而亡。
公子高为保家族,不得不上表自请殉葬,陪葬骊山。胡亥准,赐钱十万亿葬。
两日之内,在帝国中心的咸阳城内,在商君昔日立木为凭的菜市街口,不肯自戕的十二位公子与他们的子嗣血脉,便在秦国百姓的众目睽睽之中被勠死,宗室振恐。
悲嚎之声尚未停歇,先帝的十位公主和她们的驸马家眷,在杜县被砣死,数千人死无全尸,血流成河。鸦雀在惊慌中弃巢而去,盘旋不肯离去。浓稠的夜色中传来夜枭的啼叫三日之内不绝于耳。
从此,宗室之中再无一人敢言尔。
骊山东行不过里许,十数个简陋的土坑掘好,坐东向西,南北纵列。首足分离的昔日王孙公子公主们被草草装殓入椁,埋于黄土陇中。陪伴他们残破躯体的,是生前享用的金玉冠冕,锦绣衣袍。为首的墓中,是一柄孤零零的铜剑,传说那是扶苏自刎谢罪的兵刃。
王室血脉凋落,咸阳宫之外的土地上,这个帝国赖以生存的法则次序正在瓦解。恐惧和自危像是野草的种子,催生出畸形的花朵,最终结成剧毒的果实。
……
夜中星陨如雨,或长或短,明灭如飞蛾扑向烛火。
向东远行的巨大楼船之上,月神结印苦苦推演,面色渐渐苍白。油灯摇曳,趁着她的面孔隐隐绰绰。
“我看见楚国的战马踏上骊山陵墓的封土,烈火烧毁延绵不绝的宫殿楼阁,这是这个帝国的归宿,这个时代最后的乐章。”她住了口,幻音宝盒得而复失,帝国之后的命运已经超越了她的能力。
她看了一眼黑暗中的人,语气迟疑:“只是……阴阳家……”
话语未尽,已经没有必要。
阴阳家以斗转星移的力量,谱下亡秦必楚的华美乐章,四海为曲,山河为弦。然而变数已生,皆因一个刺客所生的孩子。
楚国的铁蹄能够踏碎嬴政的江山,然而楚国的命运,却也卷入这乱世的洪流之中。失去幻音宝盒的阴阳家,在百年之内,已经无力再影响天地的命运。
东皇太一寄身黑暗之中。
蜃楼一战,作为选定祭品的姬如千泷在最后一刻背叛了阴阳家。姬如千泷身上流淌着的是古老王朝皇室的血脉,是最完美的祭品。她的背叛,致使阴阳家耗尽心力布下的上古大阵,被一个身重封眠咒印的孩子而破,是为阴阳家百年来最大变数,亦是最大耻辱。
大战过后,云中君与大司命重伤,东君焱妃为救那个孩子油尽灯枯,趁着他受伤,用残念化作一只金乌逃出了蜃楼。
蜃楼启航不可没有基石,焱妃既然跑了,这个空缺,自然要有个与之相差无几的神祗来填。无论是选大司命,还是云中君,阴阳家都失去一条臂膀,损失无可估量。
月神的面容露出忧虑犹疑之色,按照卦象,阴阳家与帝星相辅相成绵延千年的运势已经露出颓象。一国的命运尚且难以捉摸,更何况是一个门派的宿命。
却在此时,东皇太一开口了:“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月神,你可还记得蜃楼最初的使命?”
月神一怔,道:“阁下的意思是,东方——才是阴阳家最后的机会。”
东皇太一沉默许久,在月神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才慢慢说道:“不是机会,而是阴阳家最后的归宿。”
就在那那碣石指引着的、虚无缥缈的海上。
……
千里之外的隐秘山谷中,扶苏低着头捣腾屋前野生野长的一株小桑树。他瘦了许多,精神却与刚刚来时大不相同。
荆天明愁眉苦脸,咬着笔头,磕磕绊绊背诵道:“大叔的意思是说,人能够成就大业,应该有五个法子:比如有用奖赏来感人的;有用惩治的方法来威慑人;还有像大叔这样用信义来影响别人的;再来用宽容与仁善来庇护弱者;最后一个……最后一个是……”他着实想不出来,目光四处乱瞟。
盗趾远远叹了口气,做出一个夸张拱手行礼的动作。
天明目光一亮:“我知道了大叔,最后一个是用谦让和高洁的行为来净化别人——我都答对了,大叔你说是不是?”
盖聂身着苇白色长袍,鬓脚发梢微微拂动,他面不改色,仿若未见天明盗趾二人的小动作,微微颔首道:“不错,比起昨日亦有进步。”
天明激动地站起来,嘻嘻笑道:“既然我过关了,大叔,接下来就教我练纵剑术吧!”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世事如棋
盖聂却道:“既然记住了,还有一课……”
天明自半空掉下,哀嚎起来:“大叔你变了——你以前都不会这样逼我读书的——”
雪女掩嘴而笑:“那是你大叔终于看清了你的资质。”
天明立即做了一个鬼脸:“资质,我可是剑圣唯一的传人,还是——”
雪女上前一步打断他:“还是解牛刀法的传人是不是,我们可都要听出茧子来了。”
众人又笑,忽然一声刀剑入鞘的铮鸣之声打断了轻快的氛围。
不远处的卫庄还剑入鞘,站起来转身要走。
天明嘀嘀咕咕:“他终于走了,每天坐在这里看又不说话。”
让人很有压力。
盖聂抬头看看天色,也跟着站起身来。
却在这时,那抬脚欲走的人却停住了。侧头冷笑道:“你想学剑?”
天明忽然噎住,呆呆道:“想。”
卫庄不再说话,转身扬长而去。
天明呆呆问盖聂:“大叔,他是什么意思?”
盖聂却不语,目光微微一动,抬手摸摸天明的头顶:“天明,我再教你一篇书,若你能在今夜之前背诵下来,三更时分,便可在这里来学剑。”
看着盖聂衣袂飘飘,天明目光发直。
大叔……你……怎可以这样对待一个刚刚拯救了墨家、拯救了天下的少年!
……
草屋中,盖聂将渊虹靠在门边,一丝不苟地引燃炉火煮水。
水刚开始咕嘟嘟冒泡,对面就悄无声息坐了另外一个人。
盖聂将水注满两个陶杯,将其中一只推向对面之人:“隔数丈而能辨水汽沸腾之声,小庄,你的内力又精进了。”
卫庄的面孔在夜色中看起来更加难以亲近,但他此刻却愿意安安静静坐在自己面前喝一杯寡淡的热水。对于盖聂的话他没有回答,但表情里总归带着一点“这种小事不必大惊小怪”的戾气。
夜云卷积,林稍垂泪。
卫庄终于说了今夜第一句话:“下雨了。”
盖聂拾起剑:“走罢,天明必然还在。”
卫庄没有反驳,提起鲨齿转身走向木门。
盖聂侧脸扫了一眼师弟,只看到一个棱角分明的下颌。他心中想到的是卫庄竟然也痛自己一般不曾怀疑过天明的意志和耐力,可见二人虽行事作风南辕北辙,但有些东西却不谋而合。
……
他们的确没有猜错,天明仍然在下午读书的地方。不仅他一个人在,居然还有庖丁一个。
两个人想必是为下雨之前在此处烤鸡,吃到一半柴火被淋湿,腾起灰烟。此刻二人手忙脚乱,呛得脸黑又狼狈。
盖聂一贯有耐心,这种耐心经常让天明心惊胆战,失去找借口的胆量。
所以天明摸着脑袋开始认错:“大、大大、大大叔,我我、我我、我已经背下了,刚才背书伤神,才、才饿了——烤鸡的……”
庖丁望天:“哎呀,糟了!我晒得东西!盖先生、卫、卫先生,我先回去了。”
天明眉毛都要怂掉了:“没想到你这么没义气!我大叔又不吓人!”
庖丁小声嘀咕:“你大叔是不吓人,可他后面那个很吓人。”
天明:……他居然无法反驳。
这一犹豫,庖丁已经溜远,只剩刚刚拯救了墨家的巨子独立面对残局。
天明这才想起自己的问题:“大大大叔,我都背下了,是不是来教我剑术?”
盖聂颔首。
天明立即眉开眼笑凑近他,掩耳盗铃地朝着盖聂挤眉弄眼:“那这个人……他来干什么?他不是横剑么?是不是想偷学你的纵剑术——”
盖聂蹲下身,将他脑后乱糟糟的头发按下,言简意赅:“今日,他来教你横剑术第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