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杯酒见底,宋桁亮随意道:“前段时间,局里的档案室失火,一批二十多年前的老卷宗被烧掉了,后来整理出涉及的人员,其中有一个人经济犯罪的嫌疑人叫何柳,技术部门费了老大功夫,鉴定出来着火点就在那本没什么重要的档案,哎,白费功夫,真是没劲。”
何虞生端起酒杯喝了口,俨然一副顾客至上的陪聊态度:“是吗?最近天热,这样的事情还不少。”
“说来也好笑,刚好那会儿局里停电了,后来查出来是线路老化燃起来的。”
何虞生笑:“我看是经费都给宋队拿去办案子了吧?”
宋桁亮见他笑得真实又坦率,有些拿不准,苦笑道:“我倒是想,经费预算又不由我说了算,这批卷宗要是因为线路老化烧了倒是还好,不可抗力也没我啥事儿了,哎,不说这些了,大晚上的也不是破案的时候。”
何虞生也不介意,顺着就聊起别的话题,又是半杯酒的功夫才把人送出了门。
四下里静得出奇,何虞生掏出根烟点燃。
试探?何必呢!
烧了就烧了呗,烧了好,烧了就什么都没了。
可悲的,可笑的,都烧了才好呢!
那天之后,方草一直没有见过何虞生。
大概像是他说的,接下来的一个月他都不会在南城。
而南城是个不太平的城市,也在何虞生不曾露面的日子里得到了充分的证明。
住进和煦园的第二天,晟丰集团被指财务造假,随后疑似证监会调查的视频曝光,下午这条消息被证监会证实,因涉及重大事项,晟丰集团将于明日起停牌至调查结果出来。
此消息一出,舆论哗然,联想到相继爆出的楼盘假钢筋、黑心化工原料、压榨员工、内部潜规则等,各方开始抓紧最后几个小时疯狂抛售晟丰股票。
“法律不能制裁的,就交给股民吧!”
“谁说金融没有温度,就让社会看看人心才是金融的主宰!”
“凭着跳楼也要把这缺德货搞下马||”
“收盘前一分钟,21买入的,7块4抛出,一个字,爽歪歪啊--”
另一边,何虞生指着电脑上满屏的曲线,和不断攀升的数字说:“我一直以为你只是想弄垮它。”
温堇望着窗外隐隐坠下的日头,眼里是深不见底的沉潭:“死亡是为了更好的重新开始。”
何虞生嘴角扬起一抹笑:“期待你的涅槃,重生。”
方草住进和煦园的第三天,市建设局向全社会发布调查结果。
调查结果称,河西锦城九号楼高层部分使用钢材确实与设计图纸不同,改变了楼宇实际承重,短期内楼宇没有垮塌危险,但不能实现交付使用的目的,我司做出处罚决定,限制该楼宇的使用,相关部门会划出警戒区域,无关人员不得靠近。
这样的结果虽然在多数人的预料内,但是当真的看到调查报告,戳着红章的官方认证,民众的情绪仍然几乎爆炸。
一夜之间,网民们全都有了一双福尔摩斯的眼睛,关于晟丰的,事无巨细,都被挖出来成为审判的证据。
员工曝光生产交易内幕,客户曝光投诉被压制,股民埋怨去年分红二块五,合作方暗悔过去有眼无珠表示从此江湖绝交……
墙倒众人推,无外乎如是!
一桩桩一件件的曝光就像是在精致的吊脚楼下扔上一个又一个的火把,一经点燃就自发自动地蔓延开来,最终再无拯救的余地。
此时的晟丰集团,已经触犯众怒,街头巷尾几乎是人人喊打,各界精英都用自己的方式对这个不久前还欣欣向荣、一派繁花锦秀的龙头企业进行最彻底的封杀。
方草看着电视上、网上、报纸上,无处不在的大红色标题,心里是说不出来的滋味。
她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把弹头对准了晟丰,可事实是他已经成功了,大厦倾覆不过是唏嘘间。
一切都该结束了吧?
方草这样想着,可接连好几天,没见到过何虞生,也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日子就好像回到了那个阳关明媚的日子之前,每天上班、下班,忙碌又平静,除了换了一个住的地方。
陈妤潼打趣,这是万年铁树要开花的节奏,方律师不仅买了车换了房,连接案子都不那么积极了,难不成被资本主义腐蚀了?
方草说不上来,离一月之期限还有二十天,她总觉得还有什么大事,有意无意的,不想在这段时间接新的案件。
钟厚铭也没再来骚扰她,也是,想必这会儿他应该忙得焦头烂额,哪有功夫管她这样的小人物?
牵一发而动全身,因着晟丰的事情,宋桁亮和赵堃也忙得不行。
晟丰体系下如此多的违法违规事件,这么长久以来都没有暴露在公众视野里过,若是全凭一个企业自然是做不到的。
这不,晟丰一倒,就相继牵扯出不少为其撑伞的背后势力,从各个行政部门到公检法都牵涉,据说高层因此震怒,涉案人员全部停职待查,抽调资源设立调查委员会,务必要查清事实,肃□□纪。
赵堃、宋桁亮这样与案情无关,了解内部体制又有能力的年轻人自然是被编入调查组,说白了就是机会,证明自己表忠心的机会,更是建功立业的机会,干得好,这一耙犁下去得剩多少坑啊,到时候自然是能者居上,少不得风光一把。
因为晟丰的事情,毒/品专研组的活动从周六上午调到了周日下午。
授课的是社科院一位老爷子,从法律、经济、环境、历史好几个方面分析了毒/品迄今还是一大问题的原因,方草认真地记着笔记,后排的小伙子酣畅地打着呼噜。
结束后,赵堃、宋桁亮招呼着方草一起聚聚,三个人拿着刚发下来的材料走在校园里。
赵堃连着打了几个哈欠:“真的是太困了,亮仔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去!”
宋桁亮晃晃车钥匙:“行,方律师你们在这儿等会儿吧,车停后面那栋楼了,我去开过来。”
方草叫住他:“宋队,我开了车过来的,在校门口。”
宋桁亮点头,瞅了眼边上的兄弟:“那你坐谁的车?”
赵堃甩甩头精神不少:“我跟方草走,还是去鸿运楼吧,这边路线我熟!”
赵堃坐在副驾驶,和方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小半个月没见了,这段时间忙着晟丰留下来的烂摊子,瞅着以前见面都要脱帽敬礼的前辈一个个进了局子,理智上能清晰认识,可情感上却真的不太愿意接受。
上头的意识他也明白,这次清理后肯定会有上升名额,好好干,不徇私,敢于抛却过往恩情依法办事,一个说不准这头衔就变了。
可说得容易,大义灭亲不是谁都可以做得到的,也不是谁都能心安理得去做的,亲手将对自己有栽培之恩的领路人、叫了多年的叔叔送进去,这段时间,他的内心积攒着太多压抑的东西。
“最近很忙啊?”
赵堃回过神:“嗯?嗯,最近晟丰的事情牵扯不小,忙着扫尾。”
刚好红灯,方草停下车,见他一脸疲惫的样子,眼神黯淡了分豪,一会儿又打起精神,顺手递过去一个颈枕:“你睡会儿吧,我知道路,到了叫你。”
赵堃顺从地接过,座椅向后放下,视线里是方草的侧脸,白皙的脸,柔和的颈部线条,那样温柔。
这一刻,不用考虑能不能升职,不用去想案件情节符合哪个梯度的刑罚,甚至不用想她喜不喜欢他,就安静地呆在专属于她的空间里,就仿佛心中某个缺口在慢慢填满。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可以他轻易就暂时遗忘掉那些压抑又艰难的抉择,享受片刻安宁。
闭上眼,却又想到亮仔的话。
放下这一切,会舍得吗?会后悔吗?
第38章
吃过饭,赵堃坐着宋桁亮的车走了,方草开着车到了和煦园门口,忽然就有了情绪,生气把车停在马路边。
最终还是没问出口,明明话都到了嘴边,方草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简直是疯了,想从他们俩身上知道何虞生的消息。
差一点,就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种掮客,游说、周转、互惠互利,然后呢,惴惴不安地等待被戳破的难堪,还是穷尽一切去掩盖?
看着眼前灯光零星的小区,最终没了开进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