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薄言对他而言,就像另一个自己,他仿佛通过她瞥见自己曾经的那些艰难、那些挣扎。他本能地想亲近她,本能地想向她伸出手。
可她背后的那些秘密,让他不敢上前。
他本是想把薄言这只风筝放出去,希望她带他找到那个在背后操纵着一切的人,他自以为线牢牢地握在了手中,所以才松开扣住风筝的手。
可风筝断线飞出实现的那一刻,从未有过的焦灼、暴怒、慌乱竟让他一个从不回头的人有了悔意。
他本打定了注意,将她抓回来后定好好赏她一顿无用的皮肉。可当他用余光瞥见了她安静跪在他身前的模样,所有的怒火都霎时间熄灭。
他想到这里,身旁的人翻了个身,朝向了他,柔软的眉眼近在咫尺,大半个身子都挣出了被外。他瞧了眼她倾泻而出的春光,起身欲将被子扯上去。
可这一拉扯,床上的人竟睁了眼。他突然顿住。此刻,他一肘撑在枕上,一手抓在她身上的被子,与她四目相对,空气霎时间凝固起来。
薄言看着眼前的景象,一幕幕地记了起来。她记起了那盘子糕饼,记起了她迷离时的举止。
一时间又羞又恼,瞪大了那双清澈的眼睛,嘴张了又张,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章韫此时倒是反应了过来,起身盘膝坐着。
“起来。”
薄言不敢违逆他,只得磨蹭着起身坐了起来,搂着被子遮在身前,可还是羞的低下了头。
倒是奇怪,她从前本就是靠着身子过活,面对着章韫,她却起了羞耻。
“被子扯下。”
可这次薄言却顶着威压,把身上的被子又裹紧了些,头也缩了缩,声音细若蚊呐。
“奴虽卑贱,陛下也不要这般羞辱。”
“不是羞辱。朕若衣冠整齐,让你扯下被子是羞辱。可朕现在与你一样干干净净。扯下,朕有话同你说。”
薄言觉得他的话听起来有理,看似无处可破,可她仍觉得这话像是虎狼之言。
“说话与扯被子何干。”
她声音委屈起来。
“那朕换个说法,不是羞辱,是处置。你私逃出宫的账还没有算。”
薄言只得扯了被子,却屈膝在身前挡着,手紧紧环着双膝。
“抬起头来,看着朕。”
“奴……奴不想。”
“抬头,这是旨意。”
他这话硬生生地把她一个泪流尽了的人眼里逼出了水光。她噙着泪,看向他,死死地咬着唇。
“薄言,看到没有,你在羞耻。”
薄言不知他话中的意思,却因“羞耻”两字一时间把唇咬的更紧了。
“人有羞耻是因为还想活,人有羞耻,心就是干净的。”
薄言恍惚间好像咂摸出了他这句话的意思,咬着唇的齿渐渐松了力度。
“所以日后你不许再轻生,不许再自贱。”
薄言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看似在践踏她的尊严,实则他在给她尊严,或者说当她人情心中一直不肯承认的尊严。
他在说,薄言,你不低贱。
“你曾说过,陆惜若这个名字你薄言配不上了。”
“可朕如今告诉你,陆惜若这个名字配不上你薄言了。”
薄言觉得心里猛然一颤。
从来没有人同她说过这样的话,她自己也没有这样想过。
“曾经的陆惜若,被陆家呵护着,就像被坚硬的石壳包裹着的璞玉,风吹不着雨打不到。珍贵、剔透、温润但易碎。离开了坚硬的石壳,离开了陆家,你就脆弱的不堪一击,一落即碎。”
“如今的薄言没有人呵护,你凭着自己的力量报了仇,就像坚硬的石头,风琢雨刻。虽然不再剔透无瑕,但足够坚强。你只知璞玉珍贵,却不知这世上许多奇石,比最无瑕的玉还要贵上许多。你薄言在我章韫心里就是这样的奇石。”
他最后一句话烫了她的耳朵,她似乎听懂了尾句中的深意,却并不敢信。
“薄言,朕喜欢你。”
他既然认清了心意,就不会去躲避。
尽管他们之间还隔着太多秘密,太多龃龉。
可他是个刀山火海拼杀出来的人,又怎会畏惧自己的心意。
他习惯于遮掩,但并不怯于坦诚。
这是一种底气,是他亲自从泥里爬出来的经历给予他的底气,并不来自至高无上的权力。
薄言恍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怎会喜欢自己。
即使喜欢,他也不是会直白说出来的人。
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薄言会怀疑,是因为她并没有同章韫一样的底气。底气缺失并不是因为她如今是个低贱的宫婢,而是因为她依然陷在泥里。
“他们爱着光明中的你,而朕爱着你的影子。所以薄言,不必躲,不必藏,不必怯。”
“朕不会喜欢陆惜若,但朕心悦薄言。”
“先帝灭了朕一族,朕从那刻开始跌进了泥里,朕逃出生天后隐姓埋名一步一步地做了将军,有了会听我命令的军队。但直到那时,我其实依然是仇人脚下的泥巴。朕真正有资格从泥里爬出来,是从爬上刘槿宜的床上开始的。”
薄言没有想到他会将这样的丑事说与自己。
“刘槿宜当初是皇后,但她膝下无子,而先帝纵yu炼丹,身子亏空,膝下只有两个公主,一个皇子,而那皇子是刘槿宜的劲敌李贵妃生的。所以朕与刘槿宜合作,杀掉了先帝和皇子,再将我的身份公之于众,她收我为义子,朕理所当然地登上了皇位。朕需要可以登位的名头,刘槿宜需要朕的身份和兵权,我们各取所需。”
“但朕登位后亲手灭掉了掣肘朕的刘氏一族,洗刷掉了曾经的屈辱。所以朕可以挺直脊梁,做高高在上的皇帝。所以朕如今可以云淡风轻地地说着曾经的不堪,因为朕有底气,因为朕靠着自己从泥里爬了出来。”
“但是薄言,你从来都不敢谈起王延年。”
作者有话要说:
茉莉花那段你品 你细品
我真的尽力了……宝贝儿们……
第12章 说开
听到了王延年三个字,薄言垂下眼睑,本能地想低下头来。
但章韫的大手捏住了她的下颔。
“抬起来。朕没准你低头。”
薄言只得顿住动作,却依然垂着眼。
“知道朕为什么一定要让你这样听么?”
薄言不敢看他,只轻轻摇了摇头。
“因为人在衣不蔽体的时候是最害怕最自卑的。你若在这时敢于去面对,那你就不会再害怕,也不会再逃避了。”
听完这句,薄言才抬起眼去看他。
清澈的眸中遮了层水雾,其间还带着胆怯、慌乱和不知所措。
这样的眸子,一瞬间和章韫记忆里八年前那个女孩的眼睛重合起来。
此时此刻,他才确信那个女孩就是她。
这样的清澈的眸子,她这些年原来只是藏了起来,但并没有丢。
“朕靠着刘槿宜扳倒了先帝,后又将刘槿宜一族灭掉,所以朕从泥里爬了出来。你薄言也一样,靠着王延年扳倒了灭族仇人太后,也把王延年害死了。你该从泥里爬出来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按在泥里,不肯出来。”
“就像是你从前那手簪花小楷,找不回便找不回了,不要强求,不要有执念,陆惜若也是一样,回不去就回不去了,你薄言不比她差。”
他说着将捏在她下颔的手收了回来。
又扯过被子替她拢上。
薄言抱着被子,手却并不像方才捏的那样紧了。
她觉得章韫此人真是严苛极了。
他明明是要劝慰她,说出的话却像刀子一般锋利。
他明明在向她说喜欢,可却毫不怜惜地逼迫强制她去面对。
他不但话锋利,眼也犀利,看得透彻,将她心底所有的挣扎看得一清二楚。
可他的严苛犀利好像也并没有让她那么讨厌。
一时间心底的事被人看得这般清楚,她既有害怕,也有丝莫名的欣喜。
人都是渴望归属和被理解的。
“朕同你说的话,你好好想想。”
“想通了来告诉朕,朕给你身份。”
他看着若有所思的薄言,簇起了眉头。
“薄言,朕在同你说话。”
“嗯……奴……”
“日后不要再称奴,称我。”
他是皇帝,这天下人都是他的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