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声道:“美梦醒来之时吗?”他却从未想过。他只想着能与她在一起。若是能说服她就好。
可若说不服呢?她屈居一人之下做个贵妾都不肯,那在三宫六院中,她又该如何自处?他的眸光一闪,轻声道:“我总不会像父皇那般的。起码她也喜欢我。”
可是其实他却拿不准。这柔弱的小姑娘,委实心狠。
窗外沉沉的雨夜,雨声又打了起来,哗啦啦的,每一下都敲在他的心坎上,他竟生出了几分愁绪。
雨声哗哗,莫雷和韩承业两人在发着微光的灯笼照耀之下,行走在寺中的青石路上。雨夜茫茫,他们两人走得慢,他们身上的袍子迅速被雨浸湿了。
莫雷低声道:“韩将军劝劝徐七。”
韩承业惊讶地扭头:“我与他说了不要再做了,还不够?”
莫雷摇头,他凝视着韩承业。此人是忠心耿耿的猛将,可是手中杀伐过盛,一生都勇往直前,从不想着退路,对身边人都太过无情了。此时能对皇上起了恻隐之心,多半也是归功于陈贤照之前与他的那番争吵。
“大将军,如今已是新朝。让徐七恢复身份吧。”
韩承业皱着眉头望着莫雷:“你也有女人了?怎么这般婆婆妈妈起来。这条路是徐七自己选的!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的事情,你莫再多嘴!”
莫雷没想到自己一番好意被当成了驴肝肺。瞪了一眼,他转身回去护卫皇帝了。
韩承业高大的身影在雨夜显得有些萧索。他抬头望着银杏树,知道徐七一定还蹲在树梢。
莫雷不知道,其实韩承业在皇上登基之时,就后悔了,想找人跟徐七调换。没想到徐七非常固执。彼时也不过是个十六岁少年,却跪在地上道:“我此生愿为皇上而死。徐一鸣早已经死了,这里只有徐七。”
韩承业的身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诸王之乱这十几年间,①白骨露于野,千里无人烟。血雨腥风之中,有多少骨肉分离父子相残的惨剧。是徐七也好,是徐一鸣也罢,总归他还活着,自己也还活着。
兰慈寺外,沉沉的雨夜之中忽然出现了一队人马。他们打着气死风灯,沿着崎岖的山路,朝兰慈来。队伍中间的高头大马上,坐着个高大的高鼻子外邦人,深目卷发,大约四十许。
他操着不熟练的大熙官话问:“皇上真的在这里吗?”
那引着他来的人收了他的重贿,正是鸿胪寺丞兰旻阳。他三十岁年纪,生的仪表堂堂,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没有错。昨夜赤龙卫的信刚来。如今我们动身早,塔易大人,您一定是觐见皇上的第一位使节了。”
塔易摸了摸他卷翘的胡子,笑道:“那就好。如今两国停战,我早日将国书递出去,我们才好重开边贸,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儿。”
兰旻阳笑了,“大人说的是。也不枉我们夜半跋涉而来。”
两人正说着,忽然四野响起了尖锐的哨声。他们的马儿立时被那哨声惊了,在山道上嘶鸣着。这烂陀山的山道十分险峻狭窄,马匹互相冲撞,立刻队伍之中就险象环生。黑暗中,不断有人惊叫着跌落深谷之中。
兰旻阳吓得直拨马头向山道靠拢,但是马儿惊了,却没有那么听话。马甩了个头,就要将他摔下黑沉沉不辨深浅的山涧之中。
那塔易也大吃一惊,兰旻阳是他最得力的人。他这些年没少在他身上花功夫。他忙伸手去拽,却只扯下了一块袍角。
只听兰旻阳短促地大叫一声,深涧之中就远远传来了重物坠地,山石滚落的声音。
塔易皱着眉头,忙下了马,举起气死风灯朝下看,风雨之中,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到。
他身后的高大年轻人,冷冷道:“塔易,这怎么办?”此人卷发黑眼睛,眉目深刻十分英俊。
鸿胪寺的人失了长官,更加惊慌起来,忙呼喊着,准备下去寻找。
塔易走近了,抬头望着那年轻人,眼中有点紧张:“我们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没有回去的道理,还是继续前进吧。”
那年轻人抬头望着黑沉沉的雨夜之中,山巅遥远的兰慈寺。他低声笑了:“千年古寺,我人还没有到,就损兵折将了么?”
他们的队伍又乱了好一阵子,才终于收束起了队形,继续缓慢地向前走。这次大家走的更加小心了。
等队伍过后,山道上一阵风响,一队黑衣人悄然出现。他们手中绑着几人,正是方才坠崖的人。而为首之人就是那鸿胪寺丞兰旻阳。
兰旻阳鼻青脸肿,官服破碎。显然方才他虽未摔得粉身碎骨,可是也受了伤。但是他脸上却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之感,反而十分惊恐地望着这些黑衣人。似乎宁愿刚才就摔死了。
为首的黑衣人,正是赤龙卫宁三。他对兰旻阳露齿一笑,爽朗英俊:“兰大人,多谢你为香国人引路。后面的路,就让我引您走吧。”
兰旻阳看着他,好像看到了来索命的黑白无常,脸色苍白,但是口中塞了麻核,呜呜开不了口。
此时的兰慈寺中,皇帝看水梅疏已经收拾好了。重新躺回了被中。她眼波盈盈地望着他,眼中露出一丝担心。
他知道她在担忧什么,他看着低头不语的水霜月,摸了摸她还有硬茬的头发道:“你是个小孩儿。那些大人的事情,你长大了就明白了。你还想考武状元吗?”
水霜月抬起头来,眼中闪过期冀的光,又看向被子中的姐姐。她道:“你既然没有许多小老婆,那你会娶我姐姐吗?”
水梅疏没想到屋中遥香、陌花、芳馨、舞春都在,妹妹居然还这般执着要追问。她的脸色一红又一白,哪有女方这般追问的。她正要开口。
却听楚茗轻声道:“我自然是想娶。可是你姐姐的聘礼,我一时出不起。”
众侍女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她们挑灯芯的挑灯芯,擦桌子的擦桌子,收拾铜盆的收拾铜盆,整理衣物的整理衣物,手脚都放轻了,就装作她们什么都没听到。可却都悄悄竖起了耳朵。
天哪,有生之年居然能听到皇上这般温柔地对待一个女子。那芳馨本来就十分爱皇上俊逸不凡,此时也不由心中起了别的思量。而遥香几个,则是又好奇又震惊。
这一日来,她们已经见到了皇帝如何在意这水姑娘。可还是没想到富甲海内坐拥天下的皇上,竟然会觉得他出不起一个女子的嫁妆。难道皇上想把天上的凌霄宝殿,都搬下来送给这水姑娘吗?
却听水梅疏羞赧道:“阿月,你再这般娶啊嫁的,挂在嘴上,你就抄书去。不抄满十页,不要睡了。”
水霜月却开心地道:“表哥,你家里那么有钱,怎么还担心聘礼?”她想了想道:“也对,我阿爹和阿兄给姐姐备嫁妆,备了好多年。那表哥,也肯定得备一些时候吧。”
水梅疏心中一叹,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儿,可是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楚茗骑着高头大马,吹吹打打来迎亲的模样。
烛光闪动,晕黄的光芒在楚茗脸上跳动。
两人望着彼此,窗外雨声噼啪,白日的暑热皆散尽了。众人看着二人目光纠缠在了一起。时楚茗脸上竟出现了她们从未见过的温柔之色。
几位宫女望着二人的模样,都不自觉地红了脸颊。楚茗深黑的眸子里溢满了温柔,而水梅疏红晕的脸颊人比花娇,眼中盈盈水波,那情谊似乎要流淌而出。
遥香心中却开始发愁,皇上的这副模样,显然是已经钟情,绝非露水姻缘。蒋姑姑曾暗中叮嘱她,若是皇上过分迷恋水氏,一定要告诉她。眼下这情形,她到底该说还是不说?这一对彼此钟情的男女,多么赏心悦目啊,难道自己要做那棒打鸳鸯的人吗?
一片静寂之中,忽然噼啪一声,烛台爆了个灯花,长长的金红火焰让两人的神色重新流动起来。
水梅疏才发现方才自己居然看楚茗看怔住了。
她不由十分羞赧,脸红扑扑地拽起了被角,将脸颊蒙了进去。她轻声对妹妹道:“好了。你什么都懂,还不快回屋去。早点休息,不许烦姐姐们。”
遥香忙道:“水姑娘客气啦。霜月姑娘活泼可爱,我们都很喜欢她。”几位宫女也忙一起夸赞水霜月,夸得水梅疏忽然不认识自己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