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能生生地等了一整天,在车子上过了夜。薛凌金尊玉贵,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一直闹着要打道回府。可惜他们的马车被拥挤的人流夹在山道中间。退不得进不得,没法子,待车流动起来之时,她也只能继续上兰慈。
来了之后,寺中僧众接了千台焰口,寺中梵唱不断香烟缭绕。照客僧也分身乏术。薛凌深感被怠慢了,更闹个不休。
薛睿被她吵了一天,终于翻了脸,对她说了实话。原来此行是要她跟丰国公世子尚青来相亲的。尚青骑马跑得快,早在昨日晚间就到了兰慈寺中。
薛凌一听就更生气了,立刻闹着要下山。薛睿本来因为妹妹受伤,态度比平日好很多。她吵闹了一天半,他立刻失去了耐心,强行拉着她来到了约好的牡丹园子之外。
他们兄妹俩正在那儿斗气,相持不下。薛凌冷不防看到了外人,更疑心她在看自己的笑话,怒道:“你在偷听别人说话吗?太没教养了,哪里来的野丫头!这是你能来的地方吗?你们这些人该去的是前院的那个小园子!还不快走?”
水梅疏看薛凌穿着遍地绣金水红比夹,淡青袄裙,牡丹绣纹金光灿灿,累丝嵌玛瑙金簪,繁复华丽,一动就珠翠微微颤动。一看就是位高门富贵小姐。
水梅疏还第一次这么近地接触一位高门小姐。没想到这小姐打扮这样精致,为人却这般跋扈。
薛睿早就认出了她,待要为她解围,又想看看她对上妹妹,会如何应答,就只拽着妹妹,提防她动手,没有说话。
水梅疏福了福身道:“这位姑娘,我先来,你后来。怎么能怪我偷听你们的谈话?此乃大庭广众之下,若姑娘真不想让人听到你的话,本可小声一点儿。”
薛睿噗嗤一笑,他就知道她肯定不吃亏。
薛凌在家里哥哥姐姐让着,在外面众人看她是大长公主娇养的小女儿,更是没人敢撄其锋芒。没想到这个小小民女,这般嚣张。
她怒道:“哪里来的没规矩的野丫头,也敢教训本郡主?你冒犯本郡主,该拉下去打板子!”
照客僧急了,这位永耀郡主,是他们兰慈寺最头疼的香客。今年他没看到她,还松了口气,岂知不是不来,是时候未到。
他忙上前合十道:“永耀郡主好。这位姑娘是我寺方丈大师的贵客。初来乍到,不认识郡主。郡主若来看牡丹园,请走这边。”说着他对水梅疏使个眼色。
水梅疏也没料到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居然这般凶残。她感谢照客僧解围,不再多说,退后一步,让出了道路。
薛凌正怒火冲天,哪里就肯干休:“贵客?什么贵客?方丈大师何等尊贵的人物,他日理万机,会理会这样的乡下人吗?她这一身麻衣,我家最下等倒夜香的下人也不穿,哪里就贵了?”
薛睿拧眉。妹妹跋扈,京中闻名。她以前对着贵女们趾高气扬,他觉得妹妹是大长公主府的掌上明珠,骄傲些也不是大事儿。可现在她对着一介布衣百姓这般任性使气,他就有点儿看不过眼了。
“薛凌!”说着他对水梅疏道:“水姑娘,又见面了。我妹妹她……”
水梅疏福了福身,正色道:“人之贵贱不在衣衫。只敬罗衣不敬人,不是那势利小二才做的事儿么?姑娘这般说话,又何贵之有?”
薛凌连连被她抢白,实在愤怒,推了一把薛睿:“哥哥!你听她牙尖嘴利,还不替我教训她!”
薛睿只见轻纱遮面的水梅疏,正望着他,面纱之上露出一双美目,波光荡漾。他反手抓住了薛凌的胳膊,瞪了她一眼:“我是那般不明是非的人吗?走走走,别再废话啦。人还等着呢!”
薛凌恨得跺脚,高声道:“哥哥,你平日看别的女子生得妖媚一点儿,就骨头软,不肯帮我也就算了。这个女的,她连帷帽都没摘,你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也这般偏帮她!”
薛睿气得脸都红了。妹妹每日欺凌贵女,他常暗中用自己在贵女圈儿的好人缘,帮她善后处理是非。没想到她一点儿也不领情,竟然在水姑娘面前歪曲事实。
却听他们身后有人噗嗤一笑道:“永耀郡主真是名不虚传。”
薛凌猛然回头:“哪个混蛋背后笑我?”
众人一起朝身后看,不知何时,牡丹园的小门儿那边儿,站着一个白袍公子,风度翩翩十分俊秀,十八九岁的模样。
薛睿心中哀叹,完了。但他还是迎了上去:“青哥儿,你早来了也不招呼一声。”
尚青的目光在薛凌脸上一掠而过,落在了水梅疏身上,“这位姑娘也是来游览牡丹园的?那不如一起去?”
他这话一出,照客僧和薛睿都心中叫苦。
水梅疏看他一脸真诚的模样,她就知道他是想看笑话。她家里有个比他更会装模作样,爱看她笑话的人,他这点儿段数还不够。
她福了福身道:“在园中有事,恐与诸位不顺路。”照客僧立刻道:“没错。各位少陪。方丈吩咐下来事儿,正等着这位娘子回话。”
照客僧当下推开园门,就想领着水梅疏远离他们几个。
但是那丰国公世子却不肯就此放过她。他竟不管他的相亲对象,跟上了水梅疏和照客僧:“姑娘有事啊。不知道是什么事儿?我十年来一直都在边关,刚回京城。还是第一次来兰慈寺,道路不熟,就跟你们走一起吧。”
水梅疏望着他,这般厚脸皮,倒是跟楚茗很像。
丰国公世子看她望着自己,又微微一笑道:“姑娘你们自去,我随着你们走就好,不用理会我。”
薛睿在身后忍不住黑了脸:“青哥儿,你过来!我认识路,你跟我走!”
薛凌看着这个陌生的贵族青年,虽然长得还行。可是他对那民女那般殷勤,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她怒道:“谁要给他引路!哥哥讨厌。喂,那个女的,你别跑!冒犯本郡主,就想一走了之?过来,跪下给我赔罪,磕十八个响头,就免了你的板子!”
薛睿瞪她,她是故意的,平日里她骄横一些,也没有横成这个模样。他一甩手,挣脱了妹妹拉着自己的袖子,冷道:“行,不听话,你厉害。我管不了你,我不管了。你也别再喊哥哥,让我帮忙。”
薛凌确实故意捣乱想搅黄相亲,可是哥哥真的撒手不管,她又十分愤怒。她扭头就追向水梅疏:“你别想跑!”薛睿毫无防备,一时没抓住她,忙再伸手。
水梅疏虽随着照客僧往前,但是却一直留意着身后的动静。那郡主抓过来,她迅速一侧身,闪过了她的手,没有被她抓到。
薛凌本来打算一把抓住水梅疏的面纱,让她露出脸来,不要再凭着那弱柳扶风盈盈一握的细腰身段和那朦胧眼神来蛊惑男人。她用的力气很大,这一闪空,她就收不住脚,一直朝田中冲过去。
牡丹园里刚刚浇了水,她的珍珠大红缎面金丝绣鞋,瞬间就陷入了泥泞之中。她冲得猛了,她的比甲挂在了牡丹树的枝条之上,只听擦拉一声,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薛凌异常狼狈,想从泥泞中拔出脚来,却不料泥中吸力很大,她直接丢掉了鞋子。雪白的布袜,一脚就踩到了泥里,满是污泥了。
那世子尚青看到她这般模样,不由笑了道:“咦,永耀郡主这般迫不及待地去赏花吗?如今只有叶子,你也这般爱不释足吗?”
水梅疏也忍不住微微一笑。薛凌气得七窍生烟,喊道:“还看!快来救我!”
薛睿哈哈哈大笑起来:“救你?你这么厉害,还要人救?”
水梅疏轻声道:“这位贵人,小心。”
薛凌愤怒地抬头,帷帽都歪了:“谁要你假好心!啊!”她话音的末尾陡然被吓得变调了:“虫子!虫子啊!”
牡丹花树上掉下一只肥大的青虫,在她帷帽上蠕动,她吓得狂甩帽子,哇哇乱叫,帷帽终于被甩脱了。露出了她脸上长长的伤痕。
薛凌忙捂着脸,不由哭了:“都欺负我!”
薛睿看妹妹哭了,这下终于不袖手旁观了。轻跃而起,将妹妹搂在怀中,空中一个转折,带着她,飘落在了青石路上。只是她丢了的鞋子就没法处理了。
薛睿方才这一跃用上了十分本领,设计好了所有微小的动作,力求身姿潇洒,让一边的水梅疏印象深刻。他抱着妹妹转过身来,打算收获水姑娘敬佩惊艳的目光。他却只看到两个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