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高英杰忙着吃东西,嘴占得满满的,拿眼神问喻文州。
“死才是最不可怕的,死了,什么都没有了,你就再也不必怕任何事情了。在中原,对于死亡,儒家曰重生轻死,以生观死;道曰生死齐一,这是通达于天地之间的境界,又曰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意寓生死一体,没有真正的终结。”喻文州从小跟着方世镜,读的书只多不少,说得高英杰一愣一愣的。
“佛曰因果轮回,三生脱死,死不是为生服务,而是超脱于生。”
“可见死并不可怕。”
“我最怕后悔。人生之一世,万般皆可得,唯不能重新来过。”
“今时今日,仅此一次,再也没有第二次了。每一个决断,每一步踏出,都无法重来。时间残酷如斯,永远无法回头。”
“所以我教你做事要出于本心,无论何时,忆及此时此事,都无愧于心。”
“孙皓传书于你的小纸团里,写的是杀,对不对?”
喻文州的眸子里仿若闪烁星河,别样的震撼人心。
高英杰低下头没有说话。他承认喻文州说得非常对,这些话他从前都没有想过,现在是喻文州帮他一一理清。他也确实犹豫了,若是往常,孙皓一个杀字命令下达,喻文州早就死过千百回了。
可是他现在根本无法下手。
他竟然觉得孙皓是错的,而喻文州才是对的。
信鸽再度盘桓,高英杰一愣,继而吹起口哨,接过信鸽脚上缠着的纸条。
他再也不用犹疑了,孙皓见他久不回信,应当是仍未动手,再次传书高英杰,留喻文州一命,留得孙皓上嵩山再说。
风云突变,一切又是一个样儿。
“终于不必犹疑了。”喻文州看得清清楚楚,那一刻高英杰甚至露出了微笑。
什么都瞒不过喻文州的眼睛,高英杰腼腆地笑了笑,也不反驳。
能劝说高英杰至此,喻文州已经十分满意,他从来没奢望高英杰会直接放了自己。他保住了自己的命,这才是最重要的。他也想让高英杰明白事理,千万不要误入歧途,但是这显然不是三言两语能够做到的。
而他现在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到了孙皓手里,生与死,再不是他自己能够左右的,他再有千般说辞,面对刀光剑影,也将是徒劳。
“小高,”喻文州整整衣衫,“我要见一见我的师父。”
“你的师父——”高英杰虽然对中原之事,所知不多,也不甚在意,但是他也还是知道喻文州的师父方世镜早已过世。
“魏琛。”提到魏琛,喻文州目光带着甚为恭敬之意,“他也是我的师父。”
高英杰咬咬牙,左思右想,最终还是点点头。
林郊坐在山崖上,晃荡着双腿,手里抓着一把葵花籽在嗑。
“别过来,再过来我就跳下去。”林郊指了指陆晚棠,吐了一地的瓜子皮,来了这么一句。
可是他这句话情感有点不够充沛,完全没有撕心裂肺的样子。
“谁与你开玩笑!”陆晚棠向前了一步,怒目而视。
“你又不爱我了。”林郊皱眉,“完全无视我的话不说,连玩笑都不与我开了,好样的。”
陆晚棠:“……”
“你再这样做,我还是要从中阻你。”林郊站起来,拍了拍衣衫上的灰,抓过一把瓜子递给陆晚棠,“要不你就杀了我,要不,吃瓜子?我从山下买的,你还记得不,原来在金陵住的那段时日,门口有一家老婆婆卖的瓜子,你我都爱吃。”
陆晚棠既没有动手,也没有伸手接过,而是后退了一步。
“别这样,没有毒的。”林郊笑嘻嘻地向前走了一步,“小王爷这么怕我呀?”
这句小王爷,一下子让陆晚棠脸都青了。
“不接?”林郊又走近一步,“那你就是想杀了我吗?来来来,冲这里,你上次都歪了,上次怎么只瞄准了左肩呢?”
林郊指了指心口,手指比划着画了个圆。
“这里,有点偏差也没有关系,你只需要扎进去,然后捅两下,就算偏了也能捅死。”林郊舔了舔嘴唇,“还省得让我活受罪,你舍不得,不是吗?来,杀了我吧,要不然我早晚要杀了你。”
“饮雪堂想吞并中原武林是不可能的,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否则我非要纠缠到天涯海角不可。”林郊眸子雪亮,迸发出一股杀意。
“你快替你的王侯霸业扫清一下障碍。”林郊又向前一步,“你杀了我,我不还手,化成了鬼就好好投胎,也不去招惹你。换了别人可就不行了,我剑下死的人多了去了,我不差一个两个的。”
林郊与他挨得极近,他们已经快有一年,没有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过了。
林郊抬手握住陆晚棠的右手,放在自己心口。
“别犹豫,趁我还是这么无可救药地喜欢你。”
陆晚棠面露痛苦之色,挣脱林郊的手,整个人头也不回的往山下去了。
又是留个背影,能不能有点新意啊。林郊呆呆地望着陆晚棠的身影在荒草与野花的衬托下,一步一步地走远,觉得心里像是被刀绞了一般。
没有新意又怎样,还不是一个感觉。
“这苦如何受?一重愁翻做两重愁,是我命合休——”
林郊跌坐在地上,千回百转地唱起了一句戏文。山顶有风呼啸而过,卷起一径荒草飞絮,这一句唱得呕哑嘲哳难听之极,引得鸟雀惊起,扑棱扑棱地飞远。
“夙世姻缘已定,昔离别今成欢庆;相随美满夫妻,强如鸾凤和鸣——”
这日子,怎么就没戏文里唱的这般好呢?
题目诗:了知生死不相关,出自释印肃《颂证道歌?证道歌》
※关于三家生死观的部分,来自于《佛说死亡:死亡学视野中的中国佛教死亡观研究》这本书
※戏文唱段出自施惠《幽闺记》
第25章 世间无数丹青手
古道扬尘,天边月尽。
喻文州负手站在路的尽头,月光惨白,映得一切恍然得不真实。世间之事大抵如此,如梦幻,如泡影,如露亦如电。
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无比清楚。
魏琛扬鞭策马而来,见了喻文州站在路边,便翻身下马。
“师父。”喻文州向前一步。
“这句师父叫得好听,我听了心里畅快。”魏琛哈哈一笑,笑容里恢复了多时不见的豪迈,“只是可惜少天不在。”
“以心头血为引即可。”喻文州伸出手,手心里一个小瓷瓶。
魏琛嘻嘻哈哈地接过去揣好,喻文州又讲了如何使用,魏琛认真听了,依旧是嗯嗯啊啊地答应了。
“师父,长风草的毒也不是无可解,你知道的——”喻文州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这一句。
“知道。”魏琛点点头,“在方世镜的砚台里,我知道。他一颗七窍玲珑心,什么都想到头前去。”
路边荒草离离,晚露点点,六月初,竟然觉得微冷。
“人生碌碌,竟短论长。枯荣有数,得失难量。”魏琛翻身上马,这次笑起来竟然多了几分苍凉落拓,“我学问不好,但是年轻那会,总看你师父临字,他临《浮生六记》,我最爱看这句,就记住了。”
“文州,你像你师父,很好。”魏琛点点头,“一身风骨,这是偷不来的。”
魏琛的一言一行,在他看来像极了最后的辞行。喻文州想说点什么来劝解,却又觉得语言瞬时显得苍白无力。
“我去与少天汇合,你可有什么话带给他?”魏琛临走问了一句。
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喻文州低头思量了一下,最后却只说了四个字——
“少天,莫气。”
喻文州仰头看天,这一夜明镜一轮,别样的完满。四野俱寂,天地婆娑,山海一瞬,都如岁月轮转中的背景,化为了不可复刻的印记。
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
魏琛的背影在月光下渐行渐远,终于消失不见。
他在走向他的圆满,只不过,与我们不同罢了。
六月十五,嵩山。
武林正道纷纷上山来,再过几日,便是四年一度的武林大会。
这样难得一见的武林盛会,捧个人场也好,凑个热闹也罢,大家都一样,大多爱看些有的没的,八卦最好,真刀真枪的对打也可以。嵩山上戒备森严,各家各有安置,看热闹的也大多有组织,没组织的,都被光头和尚撵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