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走他,以后我孩子生病谁来给他看病啊?」
「我老婆前年走了,要是当时有医师在的话,搞不好现在还活蹦乱跳呢。她只留下一个孩子,我不想我孩子生病没人给他看。」
「我看你是因为自己没有家人,没办法感同身受,所以才没办法理解我们为什么要抓住白泽吧。」
「就是说啊,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怎么会懂我们的心情。」
「都闭嘴。」
白泽对那些村民好脾气地笑了一下,彷佛方才那三个字凑在一起颇为无礼的词不是从他唇形优雅的唇瓣里吐出来的。
「第一,区区绳索是困不住我的。」
白泽蠕动嘴唇,无声地说了一个『 』,绳索就整个断裂在梁柱周围。他绕了绕手腕,活络一下那里的气血。明明是坐在地上,却有一种正气凛然的气势自体内涌出让人无法直视,只得纷纷别开眼睛。
「第二,你们方才用木棒殴打的伤口已经好了。」
他侧过身,翻开后脑的发丝让他们一个一个看清楚,上头已经完好无伤。村民们,尤其是亲眼看见那根木棒狠砸在白泽后脑血大量喷出的村民,各个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置信。
「第三,」白泽打了一个响指,方才还灯火通明的火把瞬间熄灭:「我可以瞬间熄灭你们的灯火,让你们陷于黑暗之中。」
白泽偏过头以倾斜的角度望着他们,唇角微勾,划出一道狂狷的弧度。
「提示够多了,各位不妨猜猜我是什么来头?」
不可方物
只能是神明了。
于是,在没有月亮照拂的黝暗夜里,那个男人就在此起彼落的请求原谅及跪拜咚咚声中,化为一阵烟雾,不知所踪。
原来如此,所以白泽才会说「我在的地方,丁到不了」。原先就不属于凡尘俗世,一介凡胎又该到达?
唯一没有跪拜的丁,则是听见耳际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呢喃,带着温热而濡湿的风扫过脸颊。
「丁,再见了。」
彷佛凑在耳边,轻声道别。
※
明明不想忘记的,在那个男人彻底消失在自己的生活后,一觉醒来就连样貌的轮廓也模糊起来。
记忆消退得过于迅速,简直就像是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在抹去那个曾经存在的身影。若不是那束头发还好好地收在怀里,或许连名字也会被带走。
丁偷偷观察几次村内的情况,发现村民们的日常生活仍照常运作。
就好像前几晚所发生的事已经完整地随着汗水自体内挥发而出,消散在日复一日辛勤却徒劳地耕作中。就好像丁再怎么努力想要回想,就算他还记得那种如沐春风的感受,却再也想不起白泽脸上那抹勾起的弧度。
那些大人们的表情一个一个都焦躁无比,村里的气氛并没有因为忘了触犯神明的事情而轻松半分。
比起前几日,反倒更为沉重。
不为别的,而是已经持续半年,越发险恶的干旱。先前辛勤耕耘所存下的粮食已经所剩无几,附近的水源都已干涸,每户人家的存水都快要见底。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不远处,靠在屋檐下乘凉的村民率先发难:「根本没完没了,无论我们怎么耕作,没有水的话稻米是不会成长的。」
「就是说啊。」一个大人将手里的锄头扔在地上,喘了几口气回道:「我老婆都快饿到产不出奶水了,这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抱着婴儿的母亲一脸无奈地说:「谁来想点办法吧。」
「这次的干旱持续太久,一点也不寻常,我从来没碰过这么久的干旱。再这样下去冬季哪里有存粮可以吃,大家非得饿死不可。」
「咳咳……当初就让你们别砍那颗神树。看吧,遭报应了!」躺在床上养病的老奶奶明明咳个不停,仍是大着嗓门对外头的村民吼道:「这一定是神明的报…咳咳……报复,谁叫你们破坏祂…咳咳……祂的居所!」
「闭嘴!死老太婆。」老奶奶的媳妇踢了她一脚,将她踹倒在床铺上:「当初就应该坚持把妳运到山里丢掉,要不是老公不允许……真是浪费家里的口粮,米缸都快见底了还要养妳这老不死的,想到就气!」
老奶奶倒回床上气弱游丝,这下子再也吼不出来了。但那些话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村民们开始互相责怪为什么要砍掉那颗大树的事情。后来是村长出面,才让原本已经大打出手的村民们暂且休战。
「都给我闭嘴。」村长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态度严厉地说:「天气炎热,大家的脾气都不好,但你们这样互殴就有饭吃了吗?砍都砍了,不如想想办法该怎么补救吧。」
「还能怎么补救?」
「是啊,神明生气了啊。肯定是在气我们砍掉祂的居所,才会降灾给我们。老天不下雨,稻米不结穗。」
在此起彼落声中,村长又重击了一下地面,让他们稍安勿躁。
「活人献祭,以平息神明的怒火。」
顿时村民们就像炸开了锅,开始七嘴八舌的反对,但并非是反对活人献祭,而是反对自己或者家人当祭品。
「活……活祭?我不要,休想让我孩子去做祭品。」
「我也不要,老婆死的早,我走了谁来养我们唯一的孩子。」
「老太婆可以吗?可以的话我家倒是可以提供。」
就在气氛僵持不下时,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怎么不让丁去?」
「就是说啊,没有比丁更适合的人选了。村里的几户都有血缘关系,没道理从我们之中去选。」
「赞成。」
「丁是孤儿,没人会反对的。」
村长点点头,做了最后的决定。
「就丁吧。」
就在丁考虑是要逃跑还是干脆放弃挣扎时,一个男人从后面揪住了丁的后领,将他往人群扔去。
「喂,这家伙在这偷听呢。」
奇妙的是,丁并没有感到一丝害怕。他将手伸到怀里摸了摸那束头发,想着白泽与自己的约定。
但明明被抓住了却一脸镇定的样子,让那些村民们感到十分不舒服。
从以前就觉得这孩子说不出的讨厌,总是一副让人猜不透眼神,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好像都不会生气一样,任人揉捏。不会想靠近他们,只是默默的一个人生活在村落附近,这几年来不知丢了多少石块却怎样也赶不走他。
村长示意其他村民们安静,一脸和蔼地走过来摸摸丁的头:「丁愿意为了这个陪你一起长大的村落牺牲吗?」
若世间真有彼世,或许莫过如此。
一样都是朝着自己笑,为什么感觉却可以差那么多呢?丁有些不可思议,这是第一个朝他微笑的村民,但这个微笑却让人感受不到善意,他的眼神是冰冷的,就像是在看一个待宰的牲畜。
虽不意外会被村民们强迫当人牲,但像这样笑着说出残酷的话,对于这样的『善意』说不出的厌恶。
丁别开眼没有说话,只轻点了几下头表示同意。稚嫩的后颈随着这个动作曝露在空气中,宛如一只垂死的鹤。
由于干旱的关系,他们只用少得可怜的水帮丁进行擦拭净身,擦拭的力道极大,彷佛要将他的表皮给刷下来似的,粗布经过的地方红肿一片,丁一声不吭任他们动作。
白泽的头发被他紧紧的握在手里,未曾松开。
一个妇女走过来为他扎好凌乱披散的发丝,她面无表情地望着丁,迅速地将他刚换上的洁白衣裳牢牢束起,而后替他戴上串着勾玉的项链。
「别怪我们,我们也只是为了生存。」
努力生存,是为了什么呢?出生在这世上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是为了长大以后能随心所欲的过活,将现在的绝望都埋葬在心里寄托飘渺的未来;亦或是为了他人的利益而牺牲,换来几声言不由衷的感谢?
他想起和白泽初遇时所说的话,在日复一日的日子中,他曾经想过自己会就这样活在山林间,和飞禽走兽一起度过孤独却又不孤独的每一天。然而因为栖息地的减少动物们逐渐自身边消失,而后是白泽的到来。
那个人就像是黎明破晓的光束,穿过树叶的缝隙照射到他的身上,耀眼但不刺眼。有时候会露出冷淡的表情,但也不吝展现他柔和的一面。
如果一定要为了出生在这世上的意义下个定义,如果一定要给孤身奋斗的他拼命存活至今的原因,或许现在的他有办法催眠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和白泽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