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七七只感激阿耶的棺材有着落,并不在意孙老板的脸色,约好了送棺材的时间后,屈膝施礼告退。
她从棺材铺走出来时,街道上阳光灿烂,可再灿烂的阳光,也温暖不到她的心里。
往后她的生活中没有了阿耶,就像是酿酒时没有酒曲,蜡烛没有灯芯,下雨没有油伞......脑海里却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一些往事。
八岁那年,她第一次到城西的西城书院念书,放学以后别的孩子都有仆人或者父母来接,只有她一个人在大街上踽踽独行。
她看着别的孩子都被人牵着手带回家,心中不是没有羡慕,但羡慕也只是一瞬间,她知道自己是被捡来的孩子,有片瓦遮头安身、有衣食果腹驱寒已是万分感恩,不应该再强求别的。
然而才走了几步,她却看见阿耶大汗淋漓地推着车匆匆赶来。原来他是去东市的胜业坊送完了酒,才匆匆赶到西边的怀德坊来接她放学。
后来有人问阿耶,女孩子读了书又不能去考状元,何必要多此一举,送她去上学,倒不如在家中学些针线活,等待嫁人。
阿耶却理直气壮的回答:“读书能明理,能让自己变得强大。将来她明白的道理越多,便越不会因为一些琐碎的小事而生气,也不会随意被人欺负。其实每个人生来都是善良的,只是有些人过得不如意,需要将心中的不如意发泄到别人身上,他们才会成为恶人。我希望她长大后,能明事理,不要成为恶人,更不要被恶人欺负。”
他虽然没读过书,但却有一颗善良的心。
同住在平安坊的米梁,曾经是他的结拜兄弟,他们曾经合伙做米行的生意,结果米粮赚了钱后,却反过头来坑了他一把,将他诬陷至监狱。
后来米梁赚的盆满钵满,还娶走他爱慕了许久钱寡妇。
即便被欺负至此,阿耶也从来没想过要报复米梁,反而在四年前米家粮行被大水冲走后,借钱给他重振旗鼓。可惜米梁就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他东山再起后,想的不是还钱给阿耶,而是去赌坊伎馆快活一把,最终将家业输得干干净净,像个吸血虫似的靠着钱寡妇生活。
在东市走走停停,处处都是回忆,到平安坊时已近黄昏。
黄娘子守在坊门口等了很久,担忧地问:“你怎么才回来,都快要关坊门了。”
“我去给阿耶置办棺材和寿衣。”
昨日得知噩耗后,黄娘子也哭了一夜,今日她不敢在胡七七面前哭,只说:“晚上去我那里,跟我作伴吧。”
胡七七知道她是一番好意,却还是好意拒绝了。
“我晚上还要榨酒呢,跟人约好的,上元节之前过来取酒。我刚把所有的钱拿去买了棺材和寿衣,得抓紧时间酿酒挣笔钱,才能给阿耶办个热热闹闹的丧仪。他生前最喜欢人多,我希望平安坊的邻居都能来参加丧仪,到时候还要劳烦黄娘子给我多蒸一些饼子。”
“这哪用得着你一个小女郎操心,今日你不在家的时候,狄大人都已经安排好了。我亲眼见他给街坊们递了白帖,也请风水先生看了好了墓地。”
胡七七不满意狄仁柏的自作主张,但阿耶生前最希望她能嫁给狄仁柏,如果狄仁柏能以女婿的身份出席在丧仪中,他在九泉之下应该会很开心吧。
黄娘子素来明白胡七七的心事,她从小被酿酒胡当儿子养着,心气儿高,不愿嫁去别人家当小媳妇受气。
但是如今不比从前,她再没有阿耶庇护,只是个孤女,将来难免要受人欺凌,倒不如先找颗大树傍身。
于是,黄娘子就着话头来劝她:“昨日你流血泪晕倒后,狄大人请了郎中来帮你施针。郎中说你小时候额前受过伤,气海本就不稳,又伤了心脉,才会留血泪。后来官府的人将你阿耶带走,又是他喊了仆人来给你冲洗屋子里的血痕……”
“是吗?那他真是个好人,也不枉我阿耶当年疼他一场。”胡七七虽然在微笑,人却提不起精神来。
黄娘子看她没什么兴致,又将话题转到别处:“爱看热闹的那位,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大白天的居然关紧了大门。”
胡七七明白黄娘子的这番好意,她一直在东拉西扯,就是想陪陪自己。可是她不明白,有些悲伤是没有办法被人安慰的,只能任凭时光将其冲淡。
可怜黄娘子一直想当她的继母,如今酿酒胡去了,却还是想将她当自己的女儿疼。
可是,黄娘子和酿酒胡没有夫妻缘分。
从来都是黄娘子死撑着不放弃的倒贴,才让酿酒胡才跟她有了些许往来,如今人走茶凉,她应该鼓励黄娘子忘记阿耶,重新开始。
“黄娘子不必太担忧,我是前世修德,才换来今世阿耶养我一场。如今父女缘分已尽,我应当欢颜相送,感谢他陪我十年时光。”胡七七说完,向黄娘子颔首道别。“我们都往前看吧,一切会好起来的。”
黄娘子蹙眉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疑惑不解。
胡七七不过一个小姑娘,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老气横秋的话?她比胡七七大了八岁,仍然控制不住伤心的情绪,可胡七七却能将悲伤压抑在心底,即使悲伤到泣血,表面也装作若无其事。
她为什么能够如此坚强?
胡七七知道自己不是学会了坚强,而是学会了认命:人不可与天斗!
夜晚到来,她点起一盏油灯,忽又听到敲门响声。
打开门,又是狄仁柏。
“你来了。”胡七七侧身,请他进门。
狄仁柏身后是一位高个女子,穿着褐色衣裳,是他家的女仆。
胡七七好像听钱寡妇说过,这女子是狄仁柏买来孝敬他爹的。
狄仁柏将高个女子女仆引荐给胡七七。
“她是阿初,我为你买的女仆,你家中没有男人干力气活,酿酒也不方便。阿初力气可比男子,她人也聪明,你可以多多教她。”
胡七七定一定神,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她今晚要开始榨酒,确实缺少人帮忙,狄仁柏将阿初送过来,无疑是雪中送炭。
狄仁柏将人送来还不肯走,示意阿初去厨房做饭,他自己在堂屋坐下来,摆出要与她促膝长谈的模样。
胡七七为他倒上一杯清酒,将刚才在街上买的几个点心摆上,这是她阿耶最爱吃的点心。
胡七七坐下来,听他说话。
狄仁柏道:“今日刘功曹到钱娘子家问话,发现米老板昨日出去后,并未归来。”
“你是说,米梁有杀人嫌疑?”今早听狄仁柏说凶手有可能是熟人后,胡七七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也是米梁。
“现在还不能肯定!”狄仁柏想是饿了,吃完了一个点心,才继续往下说。“根据你昨日的说法,米老板午时左右也出现在平安坊,那他的时间有蹊跷,此为其一。其二,他与胡叔父有宿怨,再加上他沉迷赌博已久,很有可能会为钱财杀人。”
胡七七问:“那钱寡妇是怎么说的?”
第6章 再提退婚
一提到钱寡妇,狄仁柏耳朵里自动回放出她那能刺穿耳膜的哭声。
狄仁柏揉了揉额头,叹气:“她只是一个劲的哭诉自己所嫁非人,刘功曹并没有从她身上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我们需得先找到米老板,才能清楚其中的疑虑。”
他看着胡七七,祈祷未婚妻不是个爱哭的女人。
胡七七并目光澄澈,心有成算,“米老板终日混迹于西市的赌坊,应该很好找。”
很好,看这样子,也不是个爱哭的人。他想了想,只听说过胡七七性格凶煞,好像没听说她爱哭。
还是凶一点好,他喜欢凶一点的。
胡七七见他一直盯着自己,却又不说话,觉得很奇怪:“狄兄长?”
狄仁柏清咳一声,将目光转移至别处,回答道:“我派人去赌坊询问过,从昨日起就没人见过他。”
胡七七推测:“他是杀人之后躲起来了。”
狄仁柏理解她的迫切的心情,但不想她一直挂念此时,毕竟抓凶手是官府的事,她一个女孩子好好照顾自己就行了。
“现在还没办法确定他就是凶手。根据钱娘子的说法,他们昨日吵了一架,米老板发誓要去长安混出人样才肯回来,而你却是昨日进家门之前遇到的米老板。但你回家之后的这段时间,胡叔父尚未出事。如果有人能证明米老板昨日出去之后,没有再回来,那他便没有作案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