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既然这个包袱甩不掉,胡丰实只能认命,当她的阿耶,将她养大。因为捡到她的那一日,是七月初七,便给她取名七七。
身边莫名其妙的多了个孩子,周遭的邻居难免会对他指指点点。
一时之间,大家都在说:那胡丰实不仅是个疯子,还是个傻子。连路边的小孩看见他,也会对他吐口水,骂他是傻子。他不介意别人被别人骂,反正他从小被人骂多了,早就麻木了。
可他的女儿却很护短,听不得别人骂他是傻子,她拿着灶膛里烧了一半的柴火去别人家里道:“今后谁若再骂我阿耶是傻子,我便要半夜将他家房子点燃,看他们全家活活被烧死。”
虽然她只是一个四岁的小女郎,可她呲牙咧嘴的样子真是能吓到人。反正自从那一次过后,没有人敢再当着她的面,骂他是傻子,朝他吐口水。
他从小没爹疼没娘爱,反倒是年纪大了以后,被个四岁的小孩子舍命回护。胡丰实偷偷躲在暗处,激动得擦了好久的眼泪。
*
与此同时,他的结拜兄弟米梁发了大财,成了平安坊最富贵的商户,钱娘子终于过上了她梦寐以求的生活:家有余粮,奴仆环绕。胡丰实是真心替她高兴,因为她嫁对了人。
他没功夫瞎想,只能咬着牙把这孩子养大,不想让她受半点苦,她原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不该跟他过这样的苦日子。
可是女儿很贴心,每日朝食会将鸡蛋分他一半,夕食时会将他不舍得吃的肉强行塞入他的嘴中,说:“阿耶不吃,我也不吃。”
有人来家里要账,恶行恶状,说话很难听。这些人都是从前在他这里放下定金的酒行老板,他被官府关在牢狱的那一百天,没有及时交货,坏了行规,要赔很多钱。而他身上的所有钱财,一半被官府强行判给了米梁,一半被他当作礼金送了出去。
他还不出钱,按照规矩,是要挨揍。
但是女儿挡在他面前,一脸乖巧的模样,向债主们讨饶:“各位阿叔,都怪我太能吃,把我阿耶给吃穷了。你们行行好,再宽宥两天成不,我一定少吃点,好让阿耶快点攒下钱来还给您。”
别人看她嘴甜,也不忍再苛责,只是羡慕的看着他说:“你养了个好女儿。”
女儿从小便很贴心,他在煮粮准备酿酒的时候,她会帮忙添火加柴。
酿了一夜酒,终于能歇下来的时候,她会将热水和饼子递到他手里。
这孩子六岁的时候,已经会烧柴煮饭。
他寻思着她年纪大了,该送她上学,可她只在西城书塾呆了半年,便不愿意再去。因为那里的学生都说她是没人要的孩子,不肯与她一起玩。这孩子性子野,一气之下将比她高半个头的几个男孩子给打伤了,他四处给人赔礼道歉,心里却觉得很自豪:我家孩子真有本事,将来定不会被人欺负。
父女俩相依为命了四年,终于将欠人家的钱还清了,还买了一座不大不小的宅子。街坊们不再叫他“胡疯子”,改叫他为“酿酒胡”。
也就是这一年,从并州来的狄家父子进入了他们的生活。
狄夫子的表兄原先住在平安坊,后来却搬走了,没人知道他们搬去了哪里。
两父子衣衫褴褛,无处可去,酿酒胡一时心软,便让他们在西厢房住了下来。
日子久了,他发现狄夫子其实是个满腹经纶的大儒,他的儿子狄仁柏也是个过目不忘的天才少年。渐渐的,他发现女儿的耳朵总会忍不住朝西厢房那边偏,他这才明白,女儿其实还是想读书认字的。
酿酒胡与狄夫子商量,希望他教女儿读书,他每年会给他一定的束脩。
狄夫子却说,他希望酿酒胡能送他儿子狄仁柏去嵩山书院念书。
他激动的说:“我儿子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小小年纪便能将所学经文倒背如流,只要有名师点化,他将来一定能高中状元。”狄夫子见酿酒胡犹豫,继续游说:“我们两家可以先定个亲,若柏儿将来考中了状元,你便是状元郎的岳父,你女儿是状元夫人。”
狄夫子虽然很有才华,却一直都疯疯癫癫的,他这番话酿酒胡也是信三分疑七分。他是觉得狄仁柏这孩子很不错,将来无论他能不能考上状元,都有资格当他的女婿。只是,他从未对狄仁柏有过高的期望,只希望他能读书明理。
胡丰实自己没读过书,便希望他的女儿、女婿将来都能认字识文。
谁知,后来狄仁柏真的高中状元,他衣锦还乡的那一日,冲酿酒胡磕了三个头。
几乎一夜之间,酿酒胡从一个默默无闻的酿酒师,被人传颂成了平安坊的大善人。面对人们的褒赞,酿酒胡只是呵呵笑,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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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狄仁柏中状元更让他高兴的事情,是他的女儿造出了万泉县最好喝的胡家清酿。
她是个脑筋很活的小女郎,不爱循规蹈矩,总喜欢创新。她酿酒的过程并不顺利,屡屡将他的米酒,酿成了酸醋。
酿酒胡小时候是靠着邻居施舍的食物才没有饿死,因此很珍惜食物,每次看她将一大锅粮食变成废酒,便罚她三个月内不许吃肉。
当然,他也不舍让她三个月没肉吃,每次总会偷偷拿些钱给隔壁的黄娘子,拜托她做好了肉食,将女儿唤去吃。
他真是没想到,她那些奇思妙想,居然真的成功了。
别家的酒水寡淡,只有淡淡的酒味,可胡家清酿经过提纯之后,酒劲比别家的酒水提高了十倍。
街上流传着一段歌谣:一坛胡家清酿,喝完头昏脑胀;二坛胡家清酿,烦忧隐去心舒畅;十坛胡家清酿,道骨仙风极闲旷。
见她比自己更能挣钱,酿酒胡便将家里的钱都交给她管了,往后也只给她当小工,家里的一切大小事都听她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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酿酒胡这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就只喜欢过一个人——钱寡妇。哪怕后来她嫁给了米梁,他也没有变心,他只是暗搓搓的想,要跟米梁比谁命长。若是米梁比他先死,钱娘子又成了寡妇,他便能有机会再娶钱娘子了。
后来,还是女儿胡七七点醒他。
“阿耶,你一直想娶钱娘子,是因为真的喜欢她,还是因为从来没有得到过她,所以才非得到不可?如果只是因为求而不得,你大可不必如此较劲,阿耶如今有了钱,还有了个当县尉的女婿,什么样的女郎娶不到呢?就比如对门卖煎饼的黄娘子,她可是等了阿耶四五年了!别的女子想嫁给阿耶,都是看上了您的钱。只有黄娘子,当年咱们家穷得只能喝粥的时候,她都不曾嫌弃你。”
女儿年纪虽小,眼睛里却透着睿智,酿酒胡不禁陷入迷茫。
他是真的很喜欢钱娘子,可钱娘子也是真的不喜欢他。当年米梁去长安行商,赚了点小钱之后又把她给休了。那个时候,正是酿酒胡刚还清了旧债,买下新宅之事。那一年,他又捧着钱去向钱娘子去求亲,结果毫无例外,他再度被钱娘子拒绝。
他想着,也许是自己挣的钱还不够,所以钱娘子才不够喜欢他吧。可是,后来米梁灰头土脸的从长安回来时,钱娘子却并未将他拒之门外。钱娘子将落魄得像乞丐一样的米梁迎回了家里,又重新帮他重振粮行。他便越发觉得,钱娘子真是个好女人。
他对钱娘子真正死心是在那一日,钱娘子趁着米粮不在家,将他请到家里吃酒,在他面前宽衣解带。而她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再追究当初借给米梁的那几贯钱。只是为了几贯钱,她便能如此自轻自贱。一瞬间,酿酒胡的心都要碎了。
当酿酒胡踉踉跄跄的逃出钱寡妇家里的时候,正好与对街走来的黄娘子打了个照面,黄娘子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她将头埋得低低的,声音哽咽:“你放心,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也不会到处乱说的。”
当她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睛红肿,看上去有点丑。
胡丰实看着她略微有些心疼,张口想解释他跟钱娘子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可他张了张嘴,却找不到自己需要解释的理由。
再后来,酿酒胡发现自己再看钱寡妇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执念,觉得她同平安坊其他的娘子也没什么区别。
反倒是那个跟他说话总是紧张得结结巴巴,动不动偷偷看他的黄娘子,让他渐渐心动。可他比人家大了八岁,都可以当人叔父了,娶她会不会太占人家的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