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娘子受了寒,你速去煮一壶热茶。”王主簿对管家娘子吩咐。
他吩咐完管家娘子,自己起身将琴放置好,缓缓坐下来,道:“我姓王,名熹微,王是琅琊王氏的王,当朝宰相王公乃我同族叔祖。”
胡七七腹诽,现今琅琊王氏人脉凋零,只要是个姓王的,能背出王家族谱,就敢跟号称自己是琅琊王氏的后人。若在两晋时期,琅琊王氏还算得上四大世家。如今即便是真正的琅琊王氏,也算不得什么高贵姓氏。
“鄙姓胡,先祖乃塞外胡族,迁入中原后,弃旧姓改汉姓为胡。”胡七七自报家门,语调不卑不亢。
王熹微颔首,不做评价,他对胡七七的身份早有了解。
胡七娘,东市商户,擅酿酒,性粗鄙,恶名传于坊间已久,街坊谓之为母老虎。
王熹微原想着用抚琴来吓退胡七七,好让她明白自己乃商户贱籍,可她竟然能听得懂自己的琴音。第一招失败后,他又自曝姓氏,想让她自惭形秽,可她却仍旧是有礼有节。
他不禁好奇,她的底气从何而来?
胡七七接着问刚才的问题,“不知我做错了什么,令王大人对我不满?”
王熹微沉默。
他自诩心机深沉,今日却连连为一个小女郎所阻,竟落到无话可回的地步。
他看着胡七七平静清澈的眼睛,终于扯到正事上:“今日文县令在府衙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斥责了狄大人。”
斥责谈不上,文县令只是问了狄仁柏几句,为何要深夜开坊门。这也是例行公事,为了让书记官及时存档,将信息上报于朝廷。各地所有开坊门的记录,朝廷都要统一收集纳册。
只是王熹微想故意借此时恐吓胡七七。
深夜开坊门,可小可大,小则可套用律法来辩驳,但朝廷若要细究,便是谋反的大帽子也能扣上。
这一局,王熹微赢了,胡七七着实畏惧了几分。
终于从她眼底看到了恐惧,王熹微总算是满意了,“胡娘子可知,狄大人也是高门子弟?”
胡七七知对方来意不善,只能兵来将挡,顺其自然,“他跟我说过!”
王熹微讽刺一笑,“可他一定未曾告诉过你,他的堂兄是当朝圣人最信任的宰相狄仁杰狄大人!而你不过是一个商户之女,嫁入狄家为妾已算高攀,可你居然想当他的正妻。胡娘子,你配吗?”
王熹微对胡七七不太了解,他只知道胡七七有恶名传于坊间,却并未真正领教过她的“恶”。
“文县令的夫人,乃是当朝殿中侍御史郑大人的嫡妹。”
胡七七点头,“我知道,郑大人是长安城很有名的诗人,我读过他的《春怨》。”
王熹微没有觉得意外,狄仁柏是个书呆子,这首诗或许是他念给胡七娘听的。
“郑大人由张易之大人举荐给圣人,深得圣宠,得圣人亲自授官。而狄大人也是圣人亲封的县尉。胡娘子,听我说完之后,你应当明白,狄大人和文家女郎,才是门当户对。”
“你所说的郑大人,可是当初依附酷吏来俊臣的郑愔?”胡七七眼眸里渗出笑意,“当年来俊臣诬陷狄大人谋反,险些害得狄大人冤死狱中。如今他的属臣却妄想与狄家结亲,你觉得狄仁柏会同意这门亲事吗?”
这些事,是狄仁柏告诉她的吗?狄仁柏竟然如此信任她?
在王熹微诧异的目光里,胡七七从案几旁站起来,“如果王大人没有其他事,那我先告退了。”
此时,跪坐在廊下的管家娘子已将茶汤奉上。
王熹微以为胡七七没见过贵人的茶饮,慷慨道:“茶已经好了,胡娘子先饮了茶再走。此茶破费力气,普通百姓很难喝到。”
胡七七被茶香绊住脚步,停留了一瞬。
可惜,饮茶这种高雅的兴致,早已被她抛弃。
胡七七刚走到门口又转身,回头笑道:“看在这盅茶的份上,我有一句良言相劝:会背琅琊王王氏的族谱不足为奇,能将自己名字写入王氏族谱,才算真正的本事。”
胡七七说完这话,高高兴兴的走出内厅。
身后,仿佛有杯子碎裂的声音。
王熹微竟然想用三言两语来离间她和狄仁柏之间的关系,如果她真的只是胡七七,只怕要被他这番做派,吓得今后都抬不起头来做人。
可她并不只是胡七七,阿耶从河里把她救起来,给她重活一次的机会,可不是让她白白受人糟践的。
就凭王熹微这点道行,还想来坑她?简直荒谬。
第16章 美梦
刚出了府门,胡七七就为自己的一时冲动感到后悔。她刚才触怒了王熹微,人家肯定不愿意再派仆人驶牛车送自己送回去。
雪下得这样大,她又受了伤,难道真要用拐杖撑着走回去?
胡七七自问并非冲动之人,何以今日却无法隐忍?
想到答案后,她把自己给吓一跳——这一切都是因为狄仁柏。
她不喜欢王熹微用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对狄仁柏品头论足。也不喜欢让自己在王熹微面前失了体面,给狄仁柏抹黑。
更因为,她下意识的把狄仁柏当成了自己人。
“你在想什么?”
胡七七猛地抬头,只见风雪中有一位身着黑袍的俊朗少年在等候。
她还以为自己是因为想到了他,才产生了幻听。
四目相望时,一阵暖流袭入胸怀。
胡七七拄着拐杖,朝狄仁柏走去。狄仁柏见她走得艰难,三两步迈上前,将她打横抱起。
他胳膊强劲有力,胸膛宽厚解释,心跳声砰砰在她耳畔响起,沉稳踏实,烫得她耳朵滚热。
雪落在他们两个的头上、肩上。
刹那间便染上了一层白霜。
狄仁柏将她抱上牛车后,塞了个暖水壶在她手心,一脸关切:“有没有被他吓到?”
胡七七轻松地摇头:“你应该担心王大人有没有被我吓到。”
狄仁柏被她的笑容感染,也不由自主的露出笑意。他欣赏胡七七身上的韧劲。
野有蔓草,秋风摧之,破雪而出,迎春生长。
两个人隔得这么近,胡七七耳朵根子的绯红,从脖子蔓延到了脸颊。
她害怕狄仁柏看出来自己的不对劲,即刻转移话题,问:“听说你因为昨夜开坊门的事,被文县令传去问罪了?”
“我是因为办案及家人生病才打开的坊门,合情合理合律,不会被问罪。”
狄仁柏不理解她为何为用“问罪”这么严重的字眼。
“你为何要担心我被县令问罪?”
“哦,也许真是被王主簿给吓到了!”胡七七爽快的甩锅到王熹微身上。
狄仁柏问:“王主簿找你,还有别的事吗?”
也许是刚才太紧张,上了马车后,胡七七感到有些困倦,她歪着身子靠在车沿壁,懒懒地回答:“他告诉我,文县令想与你结亲,让我不要阻你大好前程。倘若县令的妻舅不是郑愔,你们两家倒也是门当户对,毕竟你是当朝宰相狄大人的堂弟。”
“你都知道了?” 狄仁柏感到很惭愧,他昨日才跟胡七七说过,希望他们之间不要有任何隐瞒,结果今日她就从别人那里听说了关于他的事。“因为祖父已将父亲和我从狄家族谱中逐出,也因为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所以我从没有对你说过。很抱歉,让你从别人那里听到关于我的事。”
“我并没有怪你隐瞒的意思。”胡七七打了个哈欠,借以掩饰自己脸上的失望。
狄仁柏知道王熹微一直将自己当对手,却没想到他竟然会出手干涉自己的私事。他想,这究竟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文县令命他这样做?
思及此处,狄仁柏表情变得严肃:“这么大的风雪,你受了伤,很不应该再出门。下次再发生这种事,你应该先告诉我。”
“狄兄长是想说,若得不到你的允许,我连出门的权利都没有?”胡七七不禁失望,原来狄仁柏和其他男子也没什么不同,他们仗着自己有权有势,便喜欢对女子发号施令。
狄仁柏对她的脾气了如指掌,当然知道她在为什么而别扭,“我的意思是,今后你若有为难之事,无需自己出面,让我来帮你解决。”
“谢谢!”原来是她误会了狄仁柏的好意,胡七七借着打哈欠,躲过他赤城的眼神。
狄仁柏突然想起昨夜的事,也有些脸红:“今日清早路过你家门前,看见堂屋里的还亮着灯,想去看你,又怕你还在生气,只在门外停了一瞬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