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的寝殿和云恒的寝宫只一墙之隔,走过去不过百十来步。
云恒走进房间,看见书桌后趴着一个肤色微黑的卷发小童,天凉了,小童穿件白兔毛领的红色夹袄,圆脸托在毛领上,显得更喜人了。
云恒笑着叫道:“云傲。”
小童闻声抬头,如葡萄般的黑眸发出喜悦的光:“哥哥!”叫着就要起身跑过来,内侍在旁边边拦边纠正要叫皇兄不要叫哥哥。
云恒嫌烦,抬脚踢开内侍,蹲下去抱住眼前这个只到自己膝盖的弟弟:“听说今天跟唐太傅学新字了?”
云傲偏头趴在云恒肩膀,奶声奶气地回道:“是呀,可我写不好。”
云恒拿下云傲往嘴里塞的手指,笑道:“不怕,哥哥教你。”云恒牵起云傲的手,拉着他走到书桌后,执笔蘸墨,握着他的小手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勾画。
直到夜深,云恒才从二皇子寝殿出来。一踏出殿门,云恒的脸就板了起来,顺福小心在后面跟着,大气也不敢出。
寒风扑面而来,云恒屏气想留住刚在屋内聚起来的温暖,一抬眼,瞅见宫灯上的美人笑脸,叹口气:“顺福。”
顺福小步上前两步:“奴才在。”
云恒道:“给十七去信,叫他回来。”
顺福笑说:“那唐姑娘……”
云恒想起自己给各城主下发的密信,摇头道:“十七会送她去云阳,她在那儿很安全。”
过一会儿他又说,“至少比都城安全。”
到除夕这天,云恒没等到十七,却等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天晚上家宴,因战时,云恒并未准备欢庆热闹,只叫戏班子唱几出戏了事。
先皇死后,云恒并没有处理他的妃子,仍将她们留在宫中,保持先前的待遇——反正之前的待遇也没多少开销。众人心中感激,待他和太后倒比之前亲近。
守岁时,云傲熬不住,窝身在云恒怀里微微打着鼾,纯太妃——云傲生母见状——忙捂嘴要过来接手,云恒冷眼看着她手上闪着银光的尖利护甲,扭身避开:“不必。”
坐到后半夜,房门突被人踢开,一个高壮大汉提刀进来,刀尖上嘀嗒嘀嗒淌着鲜红的液体,仔细看时,能看到门口的两个宫人歪着脖子倒在一起。
屋内众女人顿时惊叫乱作一团,云恒眯眼打量着来人,抱紧云傲不动声色往偏殿挪。谁知他这两年个子长了不少,站在一群女人间极其显眼,那大汉只在屋里扫一眼就提步过来。
顺福冲出来抱住大汉胳膊,扭头喊:“殿下快……”话没说完就被大汉一刀劈向脑袋,眨眼间鲜血四溅。
屋内女人吓晕过去一大片,云恒护住已经被吓得失声的母后,转身把云傲塞给她说:“母后,带着云傲往偏殿跑。”多的话他也不知该怎么嘱咐了,因为他完全想不通本该在牢里的安力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安太后闻言,僵硬地环住云傲,扭头便跑。她的儿子已长成了男子汉,听他的总没错。
她跑出两步,突听见纯太妃尖利嗓音喊道:“安力智!我的儿子被她抱走啦!快拦住她!”
云恒刚拔出佩剑,就见眼前一个人影携腥风带血雨呼啸而过,紧接着听到一声惊叫和哭喊。
惊叫的是安太后,她背上被划一刀,不由吓得跌倒,云傲脑袋磕地,惊醒后痛哭出声。
云恒提剑过去,正好瞧见大汉将刀刺入母后后背,霎时间红色的薄雾充斥屋内。
“母后!”云恒双腿打颤,堪堪跑到跟前,转眼被安力智一脚踢中肚子飞倒在地。
“哥哥!”云傲从安太后身下探出脑袋,看到平时笑眯眯的哥哥被眼前的凶恶男人踢倒,气得爬出来抱着男人的腿又抓又打。
纯太妃跑过来抱起云傲,哄道:“乖儿子,别乱踢叔叔,叔叔是好人。”
“坏蛋!王八蛋!踢哥哥,大坏蛋!”云傲被纯太妃抱着,龇牙咧嘴地扑向安力智。
安力智哈哈大笑:“好小子!这才是首领的种!不像那个顺帝的种,软蛋一个!”说着他转向云恒,一脚踩上安太后后背,大力拔出刀。
云恒捂着肚子望着地上母亲的脸,眼睛一翻,向后晕倒过去。
再次睁眼时,云恒发现自己在一间黑漆漆的牢房里,之所以知道这是牢房,只因他对此地太过熟悉。
当初他将安力智提出来就是关在这里的。
宫里的暗牢,有进无出的地狱。
看来安力智打算以牙还牙,云恒坐在一堆不知什么秽物上,鼻息间全是腐臭。
他想起惨死的母后以及纯妃脸上的笑,突然想当初应该把那些女人都扔进父皇陵中陪葬的。
安力智无疑是和纯妃串通好的,而且,他终于明白父皇为何只让他当继承人了。
云傲根本不是父皇的孩子。
云恒盘腿坐在黑暗里,突兀地笑了一声。他想,我只想做个纨绔而已。
窗外日月如何变换,牢中无从得知,他每日只有一碗水一个凉馒头,没有火,身上的夹袄冰凉,根本不能保暖。
可奇异的,他没有冻死,也没有饿死。
这么不知过了多少日,安力智突然举着火把出现,云恒瞥眼他身上的薄衫,猜测可能已开春。
安力智居高临下望着牢里的影子:“小子,牢里的滋味可还好受?”他的嗓音不知为何听着有些尖利,这叫云恒又望了他一眼。
这一望,云恒笑了,因为安力智穿着内侍的衣服。笑完,他想起来,自己曾下令阉掉安力智。
只因云崖山上那晚,安力智搂着唐锦云调笑。
第63章
云阳, 夏。
裴敬宗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拿着一大沓寻人的告示,边走边贴。
他心知此举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情势所逼, 再小的希望他都要试一试。
永城开战前夕, 林表叔就已带着祖母、爹娘、二叔二婶以及敏阳敬礼登船前往云阳了, 可他随军队撤退过来后,一直没找到他们落脚何处。
云阳毕竟是座海岛, 且近几月内涌入大量逃难的人,即使没有人满为患,走在街上亦是摩肩擦踵。人海茫茫,要找到他们谈何容易?况且他现今不过一小小炮手,并无调兵遣将的能力, 身边帮手唯有裴远兄妹和全副将。也报过官,但与亲人走失的何止他一家, 衙门根本忙不过来。
裴敬宗知道他们身上没钱,出门在外只能依靠林表叔,不过林表叔这个人古怪得很,平时就行踪不定, 现在各处大乱, 找他就更难了。
他看出唐锦云很受城主关照,有心求她帮忙向城主讨个人情,派些小兵四处寻寻,但又拉不下脸, 也常安慰自己再找找, 兴许他们住得偏看不见告示,多贴些可能就会瞧见了。
日头升起来, 他走得口渴,迈步到路边的茶摊要碗茶端着慢慢喝。茶不是好茶,又浓又苦,可喝一口倒也提神醒脑。
他喝完茶,摸出几枚钱递给伙计,扭头继续上路。走出几步,看见前面一个身穿嫩柳色衫裤的粉面女子手捧盒子迎头走来,忙扭身钻入人群躲开。
那女子捧着盒子歪头听身旁小丫鬟在说着什么,白皙丰润的脸上挂着笑容,在一堆灰头土脸的路人间格外引人注意。
裴敬宗看女子走过去,心想自己这副德行,趁早别去她跟前现眼了。
女子自然是唐锦云,她刚和小丫鬟从成衣店买了几身新衣服——并非买给自己,而是买给云恒和他带回来的小孩子的。
三天前的夜里,十七突然带着一个极瘦极高的男人来到县衙内院。
那晚唐锦云嫌屋里热,前半夜和小丫鬟搬着凉床睡在院中的葡萄架下,睡得正香,忽听院门开合,不由翻身惊醒。她爬着坐起来后,就见十七护着一个戴黑色兜帽的瘦高影子走进院里。
她当时虽不甚清醒,却瞬间就猜到眼前的男人是谁。
不等十七开口,唐锦云先一步跳下凉床,扑过去环住黑影子笑:“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来贼了……”语无伦次的寒暄还没出口,胸前一阵窸窣,她惊吓松手,却见眼前的瘦高男人伸手摘下帽子,继而一个小脑袋从他的披风领子钻出来。
唐锦云捂嘴止住溢到口边的尖叫,紧接着就听瘦高男人在她头顶上空笑:“别怕,这是我弟弟,云傲。”说完,男人拿下她盖在嘴上的手,带着她的手摸摸怀里睡眼朦胧的小脑袋:“他人小,到晚上就犯困,明儿你们再打招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