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合情合理,裴知秀辩不过,就按下不提,捧来药让她吃。
再坐下谈话,裴知秀的视线忍不住往唐锦云头上瞟,她本是个圆脑袋圆脸,后来瘦一些,有了尖下巴,近来赶路,气色不大好,可眉眼还是清丽的。现在好,剪个姑子似的短发,越发衬得眼睛大而不适了。
唐锦云瞄到裴知秀的视线,也后悔自己下手太狠,一下子头上冷嗖嗖的。她整好行李箱,拿出装着“尊严丹”的瓶子,倒出里面的药,将空瓶子交给裴知秀。
两人排演一遍晚上的行动——其中大部分都是裴知秀的戏份,直到步骤都烂熟于心,她们才开始做准备。
唐锦云系上披风带子,将帽子拉起扣在头上,小巧的木箱拎在手里,在披风的遮挡下,看不出任何破绽。
天是阴天,到傍晚不但没晴,反而吧嗒吧嗒下起了雨。
裴知秀和唐锦云只道天助我也,两人分头行动,裴知秀先端着药碗出了门,等了差不多有一刻钟的功夫,唐锦云打开房门,和楼下掌柜打声招呼就出了门。
掌柜的看她面容惨白,好心道:“下雨了,您带把伞再走?”唐锦云没搭理,按着披风帽子走进雨幕。
片刻后,裴知秀噔噔噔从楼上跑下来问掌柜:“掌柜的,我家夫人呢?你有没有看到?”
掌柜的对这对漂亮主仆有点印象,见她急急奔来发问,忙应道:“是那位脸色苍白,身形瘦弱的夫人么?”裴知秀急道:“是啊,她人呢?我就去厨房送个碗的功夫,回来她就不见了!”
掌柜的安抚道:“小姑娘,别着急,我刚看你家夫人穿一件白色披风往青河方向去了。我还说下雨,让她带把伞,她没理我。”
裴知秀攥紧手心的瓶子,又风风火火跑上楼,在屋子里看一圈,出来踹开隔壁客房的门,将倒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的两个护卫踢醒:“快起来!少夫人不见了!”
两个护卫揉着眼睛坐起来,一看面前的裴知秀,忙往后躲了躲。当然,并不是他们怕裴知秀,而是他们做着暗中监视任务的人,现在被任务对象叫醒,简直不是丢脸二字能形容的。
“你说什么?”两人异口同声反问,裴知秀把手上的瓶子往他们眼前一送,大声道:“我说,少夫人吃了毒药不见了!你们是怎么做暗卫的?她那么大一个人走出客栈,你们都不知道?”
第45章
虽说天昏地暗还下着雨, 可唐锦云赶起路来丝毫不含糊。她想,亏得昨晚那药酒,否则她还不能这样有劲。
一路奔着山脚跑去, 穿过竹林, 对着眼前因下雨而翻腾起来的水面, 唐锦云蹲下来, 把行李箱往河滩上一放,解下披风, 露出包着黑色头巾的圆脑袋。
她捡了一堆小石子包在披风里,朝着河里使劲一抛,再脱下衣裙扔进去,做完这一切,她又脱下那双粉白绣花的软缎鞋, 将它们整整齐齐摆在河滩显眼处。
身上的黑衣黑裤是早早就穿戴好的,配上脑袋顶的黑头巾, 唐锦云想,往夜色里一躲,谁也甭想看见她。
“自杀现场”布置完,唐锦云拎起小巧的行李箱, 沿着河岸一阵小跑, 钻到远处的桥洞底下等着。
黑不隆冬的桥洞既潮又臭,可唐锦云一想到近在眼前的自由生活,心里快活得仿佛置身天堂一般。
不知等了多久,河滩上终于有了动静。
唐锦云扒着一块石头露出半个脑袋去看, 望见河滩上哗啦啦站了一堆人, 打头十来个提着灯笼,将长长的河滩照得亮堂堂的。
唐锦云静等一番, 果然听到裴知秀的哭喊:“快看,这是少夫人的鞋子!”人群骚乱一阵,林小王爷的声音响起:“都愣着干什么!给我搜!今儿老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听完这话,唐锦云缩回脖子,暗想自己躲得是不是有点太近了。本想留着看戏,可要是被找出来就糟了。
早知道,就听知秀的,将接头的地方安排在山上竹林。
她提心吊胆窝在石头后,大气也不敢出。直等到雨都停了,外面才接二连三有人喊“找到少夫人披风啦!”“找到少夫人裙子啦!”“找到少夫人上衣啦!”
按理说,搜寻进行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青河太长太宽了,且因下雨暴涨,若想在里面捞尸体,只怕得派一支军队不眠不休地捞上十天半个月。
可林小王爷不愿意,他死活不相信精成那样的唐锦云会服药自杀。
他紧紧攥着手里的鞋子,盯着上面的泥水,转身朝众人吼道:“找水性好的人来,给老子下水找!”
人群哄然散开,看出主子在气头上,便没事找事地装模作样在河边溜达。
裴知秀捧着湿漉漉的披风哭得死去活来,林小王爷没见过这样的哭法,按着眉心喝道:“别哭了!烦死了!你家少夫人不是会水么?会水的人能跳河自尽?”
裴知秀哇一声哭得更厉害了,她展开手上的瓶子给林小王爷看,“这是马大夫给的药,说是少夫人若病到药石罔效的地步,就用这个体体面面的走。您说说,一心求死的人,难不成进了河还在里面游一圈?您看你说的是人话么?呜呜呜——”
林小王爷望着夜色下的山林,只想,这实在太奇怪了,早上还去药馆看脉,找客栈吃饭吃药一样没落,一眨眼的功夫就投河不活了?
他不信,云崖寨上那么大的事,她不也拼着劲儿活下来了么?如今,不过和庆之白躺一晚,她突然就贞烈起来,蒙鬼呢!
他的庆之那么好,和谁睡一晚谁也不能觉得亏!
林小王爷看一眼毫无进展的搜寻人群,再看看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裴知秀,冷笑一声道:“要求死,喝了药体体面面走不更好,怎么还要跳回水?怕死不透?”
裴知秀咬牙,“她就想干干净净地走!她不想进裴家的坟地!她宁愿以身喂鱼虾,宁愿烂在河里,也不想再回裴家!”
林小王爷愣了愣,“她当真这样想?”裴知秀不说话,只管坐着哭,林小王爷捡起那件滴答淌水的粉色上衣,小小一片,单看衣服,还以为是个小孩子的。他心一软,想这么个小身子骨,落进大河,扑通一声,可能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又一想,或许她身上终究有些唐家人的倔脾气,自嫁来裴家,接二连三受委屈,真一时想不开了也未可知。
林小王爷就这么一会儿怀疑一会儿惋惜,最终看天色越来越晚,冷风越来越厉害,护卫们会水的也下去了好几波,愣是没一点收获,也就默认唐锦云的小身板已经被河水冲到百里之外了。
唐锦云靠在石头上,等得差点睡着,脑袋一歪,突听外面大喊:“行了,回去吧!”
她蜷着身子静听河滩上的人群渐渐散去,松口气揉揉发麻的腿脚,完了从箱子里摸出一包点心,三两口填了肚子,这才换个姿势坐下。
上午在药馆里捣碎的安神丸碎末,她和裴知秀一点没浪费,揽起来尽数倒进了跟踪她们住进客栈的那俩暗卫的午饭里。
知秀手脚快,往厨房跑两趟就能把事情办妥,要不是她是裴敬宗的人,唐锦云真想把知秀拴在她身边。
吃饱后,唐锦云又从箱子里摸出一条薄棉被,往腿上一盖,兴致很好地默默哼着歌。眼下,黑桥洞以及奔腾的河水,全是她的伴。
她感觉来这里的几个月,自己已经大变了样。
她之前不过是个胆子略大的学生,现在她都能够独自坐在黑漆漆的桥洞里,既不觉得害怕,也不觉得孤独。
她想知秀总会来接她的。
裴敬宗在隔壁镇子的山头秘密建了一座小屋,只待唐锦云假死成功后过去住下,那里大夫、看门的、车夫、老妈子、丫鬟、厨娘、护卫一应俱全,“那才是养病的去处”——裴知秀这样转述裴敬宗的话。
这些本是裴敬宗瞒着唐锦云做的,因为他知道唐锦云不会乖乖“就范”,所以他只能暗里让裴知秀带人过去。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裴知秀被唐锦云的魅力征服,走到半路就把底细透了个全。
唐锦云想到这里,嗤嗤地笑,裴敬宗真是个老好老好的人,可老好人要做官要发财,要有个清清白白的贤内助,她就不得不退居后方给他和未来夫人让路。
可让路归让路,她是不会去做他养在外面的笼中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