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娘惊出一身冷汗,拿了拨浪鼓、布老虎等物逗弄小三老爷,却见小三老爷只会嘻嘻笑着随手乱抓。奶娘隐隐有了猜测, 但一直不敢上报, 就这么捱到裴老将军临终,那时小三老爷四岁, 还不会走路,出行都要人抱。
奶娘抱着小三老爷去见裴老将军最后一面。
灰暗的卧房里,主子丫鬟和大夫密密站了一堆,裴老将军看到小儿子,抬手召唤,奶娘抱着小三老爷要进去,裴老夫人呵斥:“让他自己走!四岁也不小了,整日抱着像什么样?”奶娘没法子,站在门口放下小三老爷,朝他轻语道:“小主子,去抱抱老爷,老爷叫你呢。”
可怜小三老爷两眼抹黑,脚一沾地,小腿肚子发软,整个人往前扑去,手腕和胳膊受了疼,他委屈地哇哇大哭:“什么老爷?哪个老爷?我看不见,妈妈你抱着我,我害怕!我不想去!妈妈你抱着我!”
裴老将军不知原因,只当小儿子被教养得不成器,当下将攒着摸儿子头交代最后一句话的力气从口鼻间散尽,把头一歪,驾鹤西去了。
一时间,屋内众人痛哭失声,至此小三老爷成了大家嘴里的扫把星,即便后来知道他眼盲,也没人原谅他在自己爹临终前的那句无情哭喊,甚至有人传老将军之所以走得那样匆忙,就是被小三老爷气死的。
裴老夫人请大夫给小三老爷看过后,知道复明无望,又想一直觉他碍眼,刚好趁扶柩回乡之际,把他远远打发到竹林镇住下,美名其曰“替父守灵,以减罪孽”。
从裴知秀处了解到这番往事时,唐锦云唏嘘了半晌,之后再看三老爷那双略微发青的眼睛,满满都是心酸。
两个病人相见,聊的内容就离不开吃药养生,林小王爷觉得没意思,听了一会儿就带上裴敏云跑后院张罗接风的酒席去了。
三老爷因问道:“马大夫身体还好?”唐锦云道:“好,他老人家开了一间学馆,免费讲学,学子们每日一早就在学馆门口排队等候,热闹得很。”三老爷笑道:“老先生不仅悬壶济世,还无私授学,是有大德的人。”唐锦云听他谈吐,不像没读过书的,便道:“三叔平时都靠什么消遣?”
三老爷道:“我眼睛看不见,十件想做的事中倒有九件是不能做的。也常去镇上的戏园子听戏,不过,总听人说谁谁扮相好,谁谁动作好,谁谁仪态好,我却无缘得见,多少有一点遗憾。”他的语气十分坦然,一点不避讳说自己是个瞎子,从落座到现在,唐锦云反正是听了不少次。她不由暗想,这三老爷心态挺好,至少没有消沉。
据说三老爷身上从娘胎里带的毒并未根除,致盲是明显特征,其余的诸如间歇性头疼、无法生育等算隐形特征,这些年他亦是靠吃药压制着。
听裴知秀说到这里的时候,唐锦云不禁好奇,什么毒厉害至此,“功效”多不说,还能精准致盲。
接风宴备得很丰盛,鸡鸭鱼肉、蔬果点心、面食米饭应有尽有,汤汤水水的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不知道的以为十里八乡的亲戚要来上门做客。唐锦云养生之后,晚饭吃得很少,用鸡汤泡了半碗米饭吃过就说饱了。
林小王爷夹了鸡腿,剥下嫩肉,用食剪绞碎,盛起来放到三老爷的饭碗里,三老爷吃完,他又依法绞了鱼肉、鸭肉和青菜送过去。
三老爷吃不及,就说:“阿图,你不要管我,你自己吃。”林小王爷嘴上答应着,手上的筷子却又伸向鱼眼睛:“你吃这个,以形补形。”三老爷笑:“我吃的鱼眼睛还少么,你上次从东海带回来的鱼还没吃完呢。”林小王爷嗐一声,道:“你嫌多么,我还嫌你吃的不够多。上次听跑船的陈三说,黄海有一种鱼,眼睛特别亮,等这次送云丫头回去,我收拾收拾就给你抓去。”三老爷道:“跑船的陈三?你又认识新朋友了。”林小王爷得意道:“我在海上救过他性命,他懂得可多啦!哪儿有好鱼,他全知道。”
唐锦云没料到一向只会使唤人的林小王爷还懂如此细致的伺候别人,开了眼界,便有些想笑。林小王爷眼尖瞥到,转头看着唐锦云笑说:“侄媳妇,你再吃点,你看你那手腕还没我剑柄粗。咱们赶路是没办法,饭食粗糙只能将就,可现在到了你三叔的地界,你还客气什么?”他生得秀致,近看时只觉英气逼人,一笑,嘴角扬起,便带着一点和气。
唐锦云想他糊涂是真糊涂,人好好一个娇小姐,怎么要被拿来和剑柄比。这话要叫真正的古代小姐听到,估计会觉受了羞辱,然后气得头顶冒火。她笑一笑,往默不作声的裴敏云碗里夹了一块鱼肉,柔声道:“表叔说笑了,我肠胃不好,大夫叮嘱过要注意饮食的。”
林小王爷哦一声,回头继续伺候三老爷吃饭,三老爷似乎刚想起桌上还有其他人,两只耳朵猛地烧红,放下碗,说什么也不肯再吃了。
第40章
接风宴结束, 林小王爷又张罗着“赏月夜谈”,尽管三老爷再三推辞,说自己中秋那天已听了几场戏热闹过。林小王爷却自有一番理论:“再热闹也是一个人, 今儿你和云丫头一家团圆, 合该庆祝庆祝的。”
唐锦云闻言, 识相地起身说自己头疼, 想回去休息。三老爷劝道:“多少再坐一坐,刚吃过饭, 不宜就躺下的。夜谈,总要人多点才有趣。而且,虽则我下午说了男女有别的话,但我和阿图两个大男人,也不懂照顾小孩子, 这两天麻烦你先住在这里,陪着敏云玩一玩。等他们走后, 你再搬过去也不迟。”
裴敏云适时地在旁撒娇:“父亲,女儿不小了。”三老爷温和一笑:“你才七岁,当然是小孩子,我像你那么大时, 才堪堪学会走路。”
林小王爷叉腰望着唐锦云苍白脸上的淡红胭脂道:“侄媳妇, 长辈邀请,应不应的总该给个话,对不对?”
唐锦云暗暗琢磨中秋庆典一过,裴敬宗得闲肯定会去验证莲子真伪, 她若要逃跑就须得尽快打算, 否则时日一长,被他识破赶来对质, 就不好脱身了。更何况,三老爷这一处,老的小的,都是人精,且也盯着她身上的莲子,久呆实在不是个好主意。
本听到不与三老爷同住,心中还窃喜,现在她倒笑不出来了。
裴敏云细声细气地说:“嫂嫂,难得父亲兴致好,您就陪大家坐一会儿,好吗?我新学了一首曲子,准备献给父亲,也想嫂嫂听一听,提点提点我。”
被哄抬到这个份上,唐锦云要还不答应,简直就是“不通人性”了。她将手从袖套里伸出来,把手炉交给身后的裴知秀,欠身道:“承蒙两位叔叔看得起,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敏云,这琴艺之事,不在技艺多高超,手法多纯熟,重在心意。我相信只要是你献给三叔的,肯定都是好的。”
裴知秀在她身后憋笑憋得辛苦,忙低头说:“我去往手炉里再添点炭。”唐锦云点头。
“巧舌”唐锦云赢得三老爷和裴敏云一顿夸,林小王爷没说话,只笑着去指挥下人搬桌子备点心。
说是赏月夜谈,先不说三老爷根本不能见,就是当晚的天空也不作美,黑得深沉,明月不用说肯定是没有了,乌云嘛——倒是开开心心挂了满天。院子没法呆,毕竟到了九月,天气转凉,晚风嗖嗖刮过,还是怪冷的。
可屋内也没什么看头,三老爷房子里的东西都是有固定位置的,乱挪乱动一点都不利于他行动,因此就只在空荡荡的厅中央放一张圆桌,摆上石榴、苹果、以及新买的月饼,再放一只茶壶坐镇,这夜谈的准备就算齐全了。
唐锦云尴尬坐下,左手边是林小王爷,右手边是三老爷,她夹在中间,视线不知落在哪儿好。三老爷不看书不看画,房中的四面墙壁除了窗户外空无一物,雪白墙面在微黄烛火下泛着古旧的气息,他们三人的影子映在上面,整个画面透着一股鬼鬼祟祟的感觉,她小头小脑窝在两个宽肩男人中间,像极了要被狼叼走的兔子。唐锦云看了不舒服,不知这种错觉从何而来,便收回目光从盘里挑出一颗花生慢慢剥着。
林小王爷望一眼唐锦云,见她动作慢吞吞,便捏了一把花生,两手用力揉搓,顷刻间,黄壳落红皮现。他吹吹上面碎渣,握拳伸到唐锦云面前展开,道:“你力气真小,喏,吃这些吧。为免你嫌我腌臜,这红皮就自己剥吧。”唐锦云垂着脑袋,被猛地伸到跟前的手掌吓了一跳,她眼睛眨一眨,还没说话,又听他笑:“嗐,你胆子怎么这样小?这就吓着了?”他笑完,把掌心里的红皮花生一股脑倒在唐锦云跟前的小碟里,转头拍拍手给三老爷倒上一杯茶,这才坐下伺候自己的嘴巴嗑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