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不是眼前的景象——木板搭就了潦草的床,看不太出年纪的黑人女性,头发结成一绺一绺的,深陷的眼窝里的眼睛像两团鬼火,嘴唇干裂,脸色里青红黄交织,像是疯狂的艺术家失败的作品。
男人似乎没有想到这两人还站在棚屋里,而且面容平静。
秦亦峥指了指桌上的空药盒,“给她吃的氟喹诺酮?”
男人警惕地看牢他:“如何?”
秦亦峥却答非所问:“我是帝国理工大学医学院毕业的,全球排名前十。”
男人眼睛亮了亮。
秦亦峥不动声色地继续放饵:“可介意我为这位女士搭个脉?”似乎是怕对方不解,他还比划了一下动作。
男人眼神愈发明亮,没有犹豫,立刻将女人的胳膊小心翼翼地从盖毯里移了出来。
秦亦峥先后给女人的左右手都诊了脉,直起身,语气依旧淡然:“耐药结核病。应该是未确诊前先行接受了氟喹诺酮治疗,导致MTB,也就是结核分歧杆菌数量暂时减少,痰检结果呈阴性,从而造成抗结核治疗的延迟,并且产生了耐药性。”
男人的神色一下子就变了,咚的一声跪下来:“求求你救救她,救救拉尼娅。只要她能好,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不能完全保证她的康复,因为要看具体的检查结果,但是她一定不会这么凄惨潦倒地死去。但是——”秦亦峥将男人拉起身,意味深长地盯住他的眼睛。
“你为什么会一见到我们就攻击?”
“因为你们是陌生人,而且在暴动的时候出现。”
“难道不是因为你见过和我们相似的人吗?你觉得我和那人是一路的,所以先下手为强。”秦亦峥轻描淡写,却字字千钧。
男人的脸上果然露出一丝慌乱。
“你们闹罢工,也知道强调付出和得到不能太过失衡。若你无意表示诚意,这位女士恐怕只能继续这么躺着。”
“我说。”男人回首看一眼病入膏肓的爱人,咬牙开了口,“这个铂金矿原本属于英国博明公司,前一阵子来了些外国人,领头的戴眼镜,是亚洲人,跟几个俄罗斯老毛子,撺掇着博明,引入机器设备,把矿工辞退,降低成本。南非的失业率高达28%,矿业公司是我们这里提供就业的主要来源,一旦机械挖矿,哪里还有大家的活路。这儿的工人,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很多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身上还多少都带着些病痛,离开矿场,能干什么?领头的那个四眼狗,简直就是吸血鬼,上蹿下跳想联合这些外国矿业公司,向协会施压,不要矿工,要机械挖矿,把我们逼死。”
“我们本来想豁出命去,把他弄死,可是他身边带的几个俄罗斯人太厉害了,我们没法子得手。也是上帝保佑,俄罗斯人不知道为什么都撤走了,我们才找到机会。”
“你并不像是一名普通矿工。”秦亦峥视线似不经意间掠过男人的手,矿工的手关节会明显凸出,而他并没有。
“我?”男人自嘲地一笑,神色倒是坦荡,“我不过是一条走投无路的流浪犬罢了。”
秦亦峥没有继续追问,从手机里调出事先准备的秦瑞铖的照片,递到男人面前。
“领头的是这个男人?”
“是。”男人的眼神却不由再次警觉起来。
“我的任务只是把他活着带回去。至于他的那些伟大构想,也会随着他的离开而消散。你不必担心,只需要告诉我们地点就行。我们会自己把他带走,不让你为难。”
男人忍不住再次打量眼前的男女,他们的身上散发着一种可靠的气息。耳畔是爱人沉重的呼吸声,他终于说出了那个秦瑞铖置身的废旧矿洞的地址。
秦亦峥朝他微微颔首,“你的女朋友,最迟明天,就会有人来替她做全面的检查,并且确保她的预后良好。”
“我凭什么相信你?”
“凭我是一名医生,在希波克拉底面前宣誓过。以及——”秦亦峥低头在阮沅的额上轻轻一吻。
秦瑞铖被关在一个废弃的矿洞里,秦亦峥和阮沅找到他的时候,他眼镜的鼻托掉了一只,斜斜地挂在脸上,脸上也没少挂彩,身上穿的衬衫已经看不大出颜色,精心打理的发型早也不复存在,尘土使得他的头发呈现出一种老年人的花白,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看见秦亦峥,秦瑞铖的脸上露出狂喜的神情,哑着嗓子喊道:“亦峥,你们来了,快点把我从这个鬼地方弄出来。”
秦亦峥上前给他解开绳索。秦瑞铖眼见着将他束缚得难以动弹,怎么挣扎也挣不脱的绳索到了秦亦峥手里,没有二十秒便解开了,不由啧啧道:“还是你厉害。”又自言自语一般说道:“我过来谈生意,没想到遭了这些黑鬼的毒手……”
“林阿姨都和我说了。”秦亦峥淡漠地打断了他的自说自话,“我的任务是把你送回去,如果你安安心心地回美国,权作没有来过这儿,我也会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个你素来厌恶和嫉恨的人又一次把你从险境里救了出来,那稀薄的一丝感谢在逃脱升天的那一刻已经走了下坡路。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还在喋喋不休地教育你,他寡淡的表情在秦瑞铖的眼里格外刺眼,仿佛是无声的蔑视。
秦瑞铖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在烧着一团火。他的“父亲”是私人武装头目、是军火商,他是别人嘴里的大公子,是秦大少,可实际上呢,他只是一个坐拥宝山的穷光蛋,只要秦林恩动动嘴皮子,他就得拱手让出辛辛苦苦挣来的一切。没有人会甘心这样的结果,于是他决定发展自己的势力,只属于自己的势力。他不敢相信自己身边那些人,那些人真正信奉效忠的从来只有秦林恩,他是一个惜命的人,所以他得和那些俄罗斯毛子合作,可是莫傅司那条毒蛇居然摆了他一道,半途把人撤走了,害他身陷囹圄。这些南非人在秦瑞铖眼里,大概就和原始土著差不多,如同格列佛游记里的耶胡,只配做他这样高等人的牲口。如果就这样被低级的生物弄得灰头土脸,简直是毕生的耻辱。
他暗暗告诫自己要忍耐,这些黑鬼已经开始闹罢工,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一小半,他要哄着眼前这个杀神,让他再在这边待几天。
于是秦瑞铖呻吟着艰难地站起来,有气无力道:“我可能需要休息两天才能动身,这几天实在是遭罪了。”
“我可以给你检查一下。”秦亦峥上前一步。
秦瑞铖脸色一僵,他忘记眼前的杀神差点就是医生了。当下只好打了个哈哈,说了句不太高明的黄段子“还是不要了,弟妹还在这边呢,咱哥俩摸来摸去的不像样。”
阮沅双手环抱,好整以暇道:“没事儿,在医生眼里人就是个两脚兽,没有什么公母男女。”
秦瑞铖假装没有听懂她话语里的讥诮,四下环顾道:“对了,还有我的同伴,得把他找到,不然我也没法向他家里人交待。”他以为秦亦峥是偶然找到这里的,便想借着信息不对等达到留下来的目的。
阮沅看着这位精英卖力地表演,觉得秦大少一定和他那位名演员准岳母颇有共同语言。
秦亦峥无意与他兜圈子,直言道:“大哥,你应该记得,父亲不允许我们涉足矿业。秦家本来做的就是捞偏门的生意,不必再做这些伤阴骘的事。”
秦瑞铖却被这句话激怒了,此刻他的城府容忍不了便宜弟弟抬出他们伟大的父亲。
“对,他是说过,任何珠宝玉石的矿场、产出地,总是伴随着血汗和眼泪、人性与暴力。可是卖军火又比搞矿业好多少?难道他老人家卖出去的那些热兵器是去帮忙脱贫致富的吗?工会想要得到对他们最有利的劳资协议,但是他们知不知道底线在哪里,我不过是顺势而为。不是我在挑动矿工闹事,是他们的不甘心,这才是一切的根源。只有工会和矿工逼得矿业公司受不了,我们才有可能把机械送进这片土地上来。”
说到这里,秦瑞铖眼睛里满是热切,按住秦亦峥的肩膀:“我们做过市场调查。现在绝大多数矿点是在亏本经营,全球黄金生产商的平均全部维持成本达到每盎司1314美元,比金价还高,这些矿工还成天盘算着涨薪水。如果引进机械作业,就可以大幅裁减人员,即使这里的电价高,依然可以缩减成本实现扭亏为盈,每年毛利润能达到40%,怎么样,只要你愿意,我们弟兄两个可以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