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3)

约瑟伸手给了她一个毛栗子,恶声恶气地说道:“中国人有句俗语,打灯笼上厕所——照屎(找死),我看你这个丫头就是典型的找死。老规矩,要去可以,先把遗书写好了。”

阮沅可不会被他吓住,她笑嘻嘻地趴在办公桌上,当场吭哧吭哧地就写起遗书来。

被她这么一闹,又有两个年轻些的男记者也举手加入了第二队,踏上了这条危机四伏的道路。

约瑟一行是第二天清晨到达叙利亚马勒新闻中心,这儿是由几个叙利亚裔美国人建立的,负责将各国记者带入由反对派控制的叙利亚北部城市。

带领约瑟他们进入阿勒颇的是一个大胡子,从马勒到达阿勒颇大概只有四十分钟的车程。阮沅有些兴奋地调试着自己的相机,大胡子却拉着脸让她把相机放到座位下面去。阮沅不解地追问原因。

大胡子靠在椅背上哼唧道:“阿勒颇这边还是有不少政府支持者的,现在可不比从前,无论是自由军还是政府,骨子里都不欢迎记者过来。”说完便开始闭目养神。

约瑟则趁着这个当儿,对阮沅这个师妹千叮咛万嘱咐,几乎像个嘴碎的老妈子:走路要溜边;过巷口时先观察再百米冲刺;在屋顶拍照时别露脑袋尖儿,小心狙击手爆头;千万不要落单。

进入老城区后,触目所及的几乎都是断壁残垣,建筑物外立面完全损毁,甚至露出了其中的钢筋,店铺通通关门大吉,不少铺子的玻璃橱窗被敲得稀巴烂,一地的玻璃渣子。一家服装店的塑料模特被大卸八块,两个眼睛的位置不知道被谁用被子弹射出了两个弹孔。石灰石的墙壁上还经常可以看见紫黑色的血渍,呈喷射状。

“这——”阮沅傻眼了。约瑟伸手拍拍她的肩膀,扛着摄像机开始摄像。

阮沅咬了咬下唇,也开始拿着相机和同事们一块儿工作起来。有扛着枪的大兵三三两两地由街道尽头向这边走来,见到这一群人,迅速推弹上膛,做出准备射击的姿势。

“快丢下相机,举手。”大胡子一下子吐掉嘴里的烟屁股,举起了双手,是一个投降的姿势。

阮沅却觉得脊背发凉,这种姿势在她看来是相当屈辱的,她是记者,不是逃犯。可是只要他们扣动扳机,她或许就死了。被子弹打中是什么滋味,一定很疼。相机带子还挂在脖子上,阮沅终于还是慢慢举起了手。没有真正直面死亡的时候,说不怕死太容易了。

大胡子用阿拉伯语和为首的士兵讲了一大通,又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把钞票,揉进对方手里。逐个看过他们几人的记者证,大兵们摇摇晃晃地走了。

几个人站在阳光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

“到居民区转转吧,看看能不能幸运地找到平民采访一下。”还是约瑟先开了口。

大胡子带着两个男记者,约瑟带着阮沅分头去了内城区。

路上阮沅一直沉默,约瑟以为她被吓坏了,用手肘捅捅她:“吓住了?别怕,局势再坏,记者的人身安全还是可以保证的。”

阮沅抬头看了看天空,大概是因为空旷的缘故,这里的天空显得特别高远,但太阳和巴黎的一样,照在人身上热烘烘的。阮沅有些迷惘地仰着头看着太阳说道:“不是,师兄。我在想人活着怎么就这么难,老百姓没有那么多想法,只想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怎么就这么难?”

约瑟沉默了半天,无言以对。

阮沅忽然自己笑了:“如果这个问题问我哥哥,他一定会说,这都是命,谁叫他们没有托生在好地方。师兄,你说真的有‘命’这种东西存在吗?”

“这个问题你恐怕该去问中国人。他们对这个似乎比较有研究。”

两个人正在说话,却有一个□岁的男孩从被轰炸过的居民楼的碎水泥块里小心翼翼地爬出来,活像一只打算偷东西的小土拨鼠。

“嗨。”阮沅眼尖地发现了他,笑着用英语问道:“小朋友,我们是记者,可以带我们去见大人吗?”

男孩却有些畏惧地打算缩回去,约瑟扯了扯她的胳膊,从自己的挎包里翻出一块包装完好的面包来,然后又示意阮沅摘下脖子上的记者证,微笑着一并放到地上,让男孩拿走。

男孩在他们两人之间看了半天,最后还是战战兢兢地拿起这两样东西,窜进楼里。

不出十分钟,一个裹着头巾的叙利亚女人出现了,她褐色的眼睛审慎地打量了片刻阮沅和约瑟,低下头用英语轻声说道:“两位请跟我来吧。”

约瑟和阮沅两人对视一眼,自觉跟了过去。

女人带着二人转入到一个地下室的入口,然后率先走了下去。

当双脚踩在地面上的那一刻,阮沅觉得自己的脑袋仿佛挨了一棍,一下子懵了。不到十八平方米的地下室里挤了约莫十大几个妇女、老人和孩子,她们有的

抱着年幼的孩子坐在窄小的行军床上,有的则跪在垫子上,正在祈祷着什么。地下室没有窗户,只有几个排气孔,室内气味非常难闻,汗酸味、血腥味、食物的味道和屎尿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几欲让人作呕。然而室内的每个人似乎都已将习惯了,她们的脸上都带着木然的表情。那是一种已经对命运俯首称臣的麻木。

阮沅从来没有看见这样悲惨的景象,她出身富贵,又被父兄保护得太好,对她来说,这儿几乎是人间地狱。

领着阮沅和约瑟进来的那个女人自我介绍说叫拉菲娅,过去是诊所的一名护士。见阮沅满脸震惊之色,拉菲娅笑得苦涩:“这种地下室叫做‘寡妇的地下室’,在霍姆斯、哈马还有很多。因为男人们在爆炸和袭击中死了,只剩下失去丈夫的寡妇和失去父亲的孩子。”

“你们可以试图逃到黎巴嫩,那儿并不远。”阮沅小声说道。

叫拉菲娅的女人摇头:“只有中产阶级和富人才能幸运地坐着轿车逃亡别的地方。富二代去了贝鲁特(黎巴嫩首都),穷二代只能进棺材,战争里最受苦的永远只有穷人。”

角落里有□声传来。拉菲娅脸色微变,丢下阮沅便拨开人群,挤了进去。阮沅也好奇地跟了过去。角落里的垫子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孕妇,看样子似乎已经临近分娩。

她整个人都很瘦,只剩下一个突兀的肚子,女人们围在她身边,七嘴八舌地似乎正在指导她如何生产。

室内的血腥气愈发浓重。约瑟有些窘,赶紧走得远些,背过身去。阮沅则从包里拿出了她先前吃剩下的巧克力,有些犹疑地递到拉菲娅手里:“这个我吃了一半,不嫌弃的话给她补充能量吧。”

拉菲娅感激地一笑,将巧克力喂孕妇的嘴里。

阮沅第一次看见女人生孩子,只觉得无限的恐怖,淋漓的鲜血,间歇蠕动的肚皮,狰狞的五官,凄厉的叫声……生产中的女人不大像人,更像是被本能驱使的母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声微弱如猫叫的婴儿啼哭声响起,那确实是个小猫一般大小的婴儿,皮肤也有些发青。

“萨米,萨米……”拉菲娅用手轻拍产妇的脸颊。然而萨米没有再睁开眼睛,只有她身下的血,还在不停地蔓延着,将深绿色的床垫染成一种浑浊的红褐色。拉菲娅一把将孩子塞到身旁的一位妇女怀中,徒劳地试图给她做心肺复苏。

阮沅看着萨米在拉菲娅的按压下,像漏气的人偶一样毫无起伏,干瘪的胸部几乎是触目惊心了,哪里像是一个有幼儿要哺育的母亲的胸脯。刚出生的婴儿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离世,忽然大声啼哭起来,只是很快便又细弱下去。

原本跪着的拉菲娅颓然地坐在地上,垂头不语,围在周围的女人们也跟着低下头念起古兰经来。

拉菲娅却忽然爬起身,朝着阮沅郑重地双手合十:“请你们把真相带出叙利亚。”

除了重重地一点头,阮沅不知道该说什么。

临走前,阮沅和约瑟将身上所有的钱、食品、水和药品通通留给了这群不幸的人们。走出地下室的那一刻,阮沅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刚出生便失去了母亲的婴孩。他正被一位妇女抱在臂弯里,红十字会等组织不被允许进入,没有母乳和奶粉,这个先天羸弱的孩子几乎没有未来可言。隔着书页去看史书中那些词语,比如菜人,比如易子而食,永远都只是轻飘的字眼而已,可是当你站在现场,直面淋漓的鲜血时,一切都将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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