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午时,各宫娥同内侍都已结束了手上事,到了准备用饭的时候。
宫道上几无人影,芸娘想寻人问个路都极难见到活人,只每隔一段距离,有身穿盔甲的侍卫挺立在墙根下,受着严明纪律的约束,眼珠子也不能多眨一眨。
芸娘原本想着寻一位侍卫问一问殷人离此人,然而见了各侍卫,她方知侍卫和侍卫之间也有不同。
她记得此前殷人离麾下的各侍卫,各个身穿黑甲,威武非常。
而眼前这些侍卫穿着平常,连盔甲都无,也不知是守着哪一方的侍卫。
她一路紧紧抓着披风顶风前行,只觉面颊都要被冻僵,鼻尖已没了只觉,可能随时一碰便要掉在地上。
宫道往前一拐,眼前出现了一处平台,视线一瞬间开阔了起来。
但见沿着平台往前一溜站着一圈羽林卫,黑甲遮身,英姿十分惹眼。
芸娘心下松了一口气,忙忙行过去,盯着诸人面颊一个个看过去,又一个个看过来。
每人都是一表人才,长相不俗,然而都不是那个冷热无常的殷人离。
她已在宫里没头没脑的转悠了许久,心里担忧青竹,只想尽快寻到殷人离,好让他带着自己去寻青竹。
她再吸一吸清鼻涕,瓮声瓮气道:“官爷,可曾瞧见殷大人,我寻他有事……”
眼前黑甲侍卫如冰柱子一般一动不动,同旁的侍卫并无不同。
她又往另一人问过去,这回改了说法,道:“官爷,可曾瞧见殷大人?皇后娘娘让我来请他……”
那侍卫眼珠子转了两圈,被风寒吹成面具的脸颊终于裂开道缝,微微张嘴道:“皇后娘娘寻人,怎地不遣派宫女来?”一眼就看透了芸娘的谎言。
芸娘恨恨道:“天下你最聪明!”
正当此时,却见诸位侍卫神色一禀,身子站立的越加挺拔。
芸娘回头往后望去,但见一位黑甲侍卫陪着一位官员从远处高台而下,一路要往平台外而去。
那人虽同众羽林卫打扮相同,可芸娘一眼便能瞧出他的不一样。
她立时上前,等在了两人的必经之路上。
待来人近了,她冻僵的面颊上将将挤出了笑脸,往前凑上一步时,殷人离便一个眼风扫过来。那眼神仿似没瞧见她,又像瞧见了她,还隐隐带了些威胁警告的含义。
她默了一默,不知他何含义,可并不行远,只缀在他身后几丈处,一直行到平台边缘,见着殷人离向身边官员一抱拳,方才停了脚步。
风声依旧,因着平台的宽敞,刮的越加畅通无阻。
芸娘只稍稍站了一会会,便觉着绣鞋冰冷,双脚如同站在了冰窟里。
面前两人虽停了脚步,却寒暄的难分难舍,不知要等到何时去。
芸娘在一旁台阶上跳了两跳,又跳了两跳,咚咚的脚步声回响在宫里,又被寒风吹进了众人的耳中。
同殷人离寒暄的官员回过头来,用看智障的眼神打量了一番芸娘,转头又要同殷人离继续寒暄。
芸娘双脚冻的再也受不住,只得又顺着楼梯上下跳了数下。
此次殷人离终于蹙着眉回过头,眼中十分冷漠。芸娘却顾不上那许多,只向他做了个口型:“美男,快些。”
殷人离耷拉下眼皮,回头同那官员略略谈了两句,再次一抱拳,那官员方转身去了。
芸娘忙忙窜过去,正要同殷人离说话,然而这位骄傲公子却并不停留,大步往回而去。
芸娘只得不停脚的跟在他身后,从披风里伸出一只手,紧紧扯住了他的黑甲。
殷人离闭着眼叹了口气,回转身来,冷冷道:“何事?我真在轮值,没有时间应付你。”
应付?什么叫应付?跟着她赚银子的时候,是应付吗?
她此时有事求他,只得放软了声音,央求道:“我只问你两件事。”
不等他回答,便噼里啪啦道:
“第一,我同青竹走散了,她去了一位吴妃的殿里。我怎样去找她?”
“第二,有位李妃,可能得罪?”
殷人离面色一变,立时转身,道:“你得罪了何人?宫里有两位李妃,你说的是哪一位?”
芸娘心里咯噔一声,心里惴惴,嗫嚅道:“狭长脸,有些朴素,娘家好像是五品官……”
殷人离神色方有些和缓,又肃了脸道:“这位李妃虽无大碍,然宫中暗线复杂,各妃嫔之间互有阵营,牵一发而动身。你平白无故,为何要去得罪后妃?”
芸娘便愤愤道:“她想穿胸衣,还不想掏银子,哪里来的脸面!旁的贵人也没人欠我一个大子儿!”
殷人离便道:“此前我说过,莫要再带青竹进宫,你也当做耳旁风?你知不知道……”
他将话头停在此处,心中一片烦乱,往前行了数步,方道:“后日我便要换了官职,去兵部报到。只怕当日就要启程去南疆……”
南疆?芸娘惊讶道:“你不是提过想换文官的吗?怎地又要去南疆?”
殷人离并不回答,只道:“你也是要……要成亲的人,行事如此鲁莽,若出了事,牵累的不只有左家,还有苏家……”
芸娘便垂着头,再不说话。
第369章 簪子(一更)
风雪越来越大。
芸娘抬头看着殷人离:“你去了南疆,何时再回京?阿蛮同你一起去吗?分红的银子怎么送给你?”
飒飒风雪中,高大的青年挺拔的如同一株白杨,却又沧桑的仿似不负重压的垂柳。
他的面容就像被铁水浇筑了一般,再也看不到笑意。
殷人离久久望着天边风雪,久到芸娘以为他已经被冻住了一般,方沉沉道:“可能几年,也可能一辈子吧。看如今的模样,只有我们拆伙,你将我的股份折成银子还回来。”
这怎么行!芸娘大惊,吱吱呜呜道:“你,你想的美,我哪里有那么多现银还你?”
殷人离便道:“合伙银子便算我当初借你的,只将我所投的一万余量给我吧。如此,你我之间,也好……也好……”
他想说“也好断个干净”,可一句话滞在心间如论如何说不出口。
他的心疼的厉害,以至他伸手扶了一旁树杆,方才能稳住身子。
芸娘忙忙上前想要扶他,他却如见蛇蝎一般往后退去。
芸娘一愣,看着他的模样,心中一时有些迷糊,只觉着眼前之人倍加陌生,不是那个平日同她斗嘴、抢银子、泼她冷水的人。
她有些同情的看着他,只觉着怕是他同阿蛮之间已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然情之一物,有时说不清谁对谁错。
她不知该如何安慰于他,只将话题回到银子上来,心里狠狠大方了一把,道:“我一共退你两万两可行?”
虽然如此说出来,可心却疼的仿佛出了血,不由的便红了眼眶,只逞强道:“我现下未带在身上,都在钱庄里。你明日……明日来左府寻我,我同你一起去取银子,可成?”
殷人离并不答话,只定定的看着她。
上回见到她时是什么时候来着?
仿似是在表妹戴冰卿的葬礼上。
那时他忙着操执葬礼诸事,顾不上照顾她。
戴冰卿未成亲,戴家旁支少,后辈少,灵堂空空无人守,是芸娘充做戴冰卿的妹子守在灵堂上,一边泣的停不下来,一边要顾着前来烧纸上香之人。
他偶尔带着亲戚前去灵堂时,便瞧着她满脸的眼泪,好几次他以为她要晕过去,然而她并没有。
她非但没给那场葬礼添乱,相反还出了不少力。
那之后他便未曾见过她,只听闻她病倒在左府。
到了今日,她原本圆圆的脸颊已多了一个尖下巴,在这风雪肆虐的天气里,颇有些令人怜惜。
然而那又怎样,不管她显得多么可怜,怜惜之事都不归他做。
她有个未婚夫叫苏陌白,对她一心一意,且是文官,能陪着她花好月圆一辈子……
芸娘见他想着心事,并不催他回应,只在心中哀叹方才的冲动。
一万余两便一万余两,作何要冒充豪爽说什么两万两。
她忖了忖,试探道:“你去了南疆,我成亲时,你岂不是来不了?你我这般的交情,你怎能不送我贺礼?”
殷人离听罢,默了一默,将手探进衣襟。半晌,掏出一只温热的长条匣子,递给了芸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