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听罢,吩咐其中一个徒弟又下去取了几样器具。
待骡车驶动时,老头摸了摸花白的胡须,也学着芸娘冷笑一回:“莫怪老头我没提前告诉你们:离我远点!”
很快芸娘便明白老头这句话是何意。
同时她也明白老头为何不出诊。
他晕车。
晕的极厉害。
车厢上众人被他吐的满身。
而他这吐也极有技巧性。
自己的衣裳上不沾一点秽物。
等骡车到了罗家时,整个车上,除了香椿还很正常外,其他人均已倒下。
老头是被晕倒的。
其他人是被恶心倒的。
罗家万万没想到,神医到府的第一件事,是为神医请一位普通郎中,替他医治恶心、反胃、晕眩的病症。
出去请人的小厮心慌未说清,跟着来的郎中半途还在思忖:恶心、反胃、晕眩,这是有喜的症状啊!
他多嘴问了一句:“病人贵庚?”
小厮估摸了一番:“约莫八旬。”
八旬孕妇?
第111章 贴身侍女李芸娘(一更)
老神医几乎睡了半日才幽幽苏醒。
他睁开眼睛,先是流了两行清泪,再哆嗦着嘴唇对芸娘说了一句:“老夫没骗你……我……我真不能出诊……”
芸娘愧疚万千,只把早已洗净的砚台放在他枕旁,沉痛道:“砚台没摔。但你再不起身,我生怕我阻止不住旁人。他们会在丧子之痛下,除了将这两个砚台杂碎,还将你的医馆打的稀巴烂……”
老神医一口气抽进去,险些吐不出来。
芸娘见状,忙忙从衣襟里掏出一只新的砚台,在他眼前一晃:“……如若你立刻起身,同我一处去瞧病人……据说这只是前朝某位大家用过的什么砚……”
老头径直坐起了身,直着嗓子嚎了一句:“陨乌台?山水大家张乃久的‘陨乌台’?”
芸娘擎着这只罗二老爷珍藏的心头宝往后退了几步:“喜欢吗?想要吗?想要便随我来……”
老头直勾勾下了榻,光脚跟着一步步退出客房的芸娘走了出去。
芸娘高呼一声:“神医出门了――”
着急围在院中的众人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青竹上前牵了芸娘手肘,为退行的芸娘指着道:“抬脚……迈两步……左转……迈三步……”
罗玉房门被推开,芸娘做了个“请”的手势,将砚台转手一递,那砚台就进了神医小徒弟的怀中。
神医满足的吁了口气,只觉着不虚此行,与芸娘的前尘往日已尽数忘记。
人逢喜事精神爽。
他大手一扬,点了徒弟二人,再往人群里一瞧,中气十足喝道:“来一个汉子,要力气大的那种!你们两位小姑娘出去,等会怕把你们吓尿裤子!”
人群中,罗玉阿爹罗老爷一步站出来,芸娘则同青竹退出了房门。
等待的时间相当缓慢。
在那等待中又夹杂着满含压抑的痛呼时,这种缓慢又延长了许多。
热水一盆盆端了进去,血水衣盆盆端了出来。
有妇人被惊的腿软,恍惚中说道:“这到底是接骨,还是生娃儿哦!”
不知这般的煎熬还需多久。
众多亲友已被罗家劝了回去,等罗玉有好消息再派人通传。
李家则留了下来。
罗夫人双眼通红,愧疚道:“玉哥儿此前迷糊中一直念叨芸丫头……”
李氏还能说什么。
自家闺女这被人家的公子醒来睡着的反复提及……她这个当娘的实则不愿听到这般事。
她勉强笑道:“无妨,玉哥儿同芸娘自小的情份……”
说起这情份,不提他们儿时初见的那一遭,也不过是从去岁夏日上才凑巧遇到,满打满算也才一年而已……
白胡子老郎中和罗老爷从罗玉房中出来时,皓月已然当空。
罗夫人一刻等不及进了罗玉房中,瞧见自家儿子身各处都多了纱布和夹板,不禁放声痛哭。
老神医喘了一口气,留下一句“明早再包上一回”和另外一句“闲杂人莫进去打扰”,便拖着疲累的脚步同徒弟去了客房。
罗夫人在罗玉房中泣过后,便拭着泪出了房门。
李家几人松口气,觉着到了回自己家中的时辰。
然而这时,罗夫人扑通一声跪在李氏身前。
她同所有为了儿子不顾一切的母亲一般,想为生死未卜的儿子做任何事情。
她泪流满面,哽咽道:“玉哥儿……想……唤芸娘……陪着他……他婶子……求你……”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要求。
十岁多的姑娘家家,已到了注意名节的时候。
为一个十三岁的男娃儿守夜……李氏不能同意。
她蹲下身子,温柔且坚定道:“罗夫人,我……芸娘粗鄙,她侍候不了人。”
芸娘如何强逼着老郎中来了罗府,在罗二爷的渲染下,今日来罗家所有探病的人家,几乎都有耳闻。
固然罗二爷同旁人讲时是带着欣赏的口吻,说她多么机智,多么讲究策略。
然而听话之人有万般理解。
他们听到李家闺女是如何抢人砚台,未必不会觉着无礼。
他们听到那老郎中如何吐了芸娘一身而芸娘连吭都未吭一声,未必不会觉着恶心。
他们听到李家出动了两个闺女去请救罗玉的郎中,未必不会觉着李家是存了妄念。
在今天这事上,芸娘已然是损了名声,若是再去给罗玉陪夜,这简直……
罗夫人泪水涟涟,几乎未做考虑,咚咚咚三下,便磕了头下去。
李氏惊的重重往后一退。
这简直是强人所难。
罗夫人哀求的看着她,极其艰难道:“玉哥儿他……不知明日还……能否……醒来……”
她又对李氏磕了几个头:“我会对芸娘好,当做亲生女儿一般好……”
李氏惊呆。
罗夫人的话,便是提及亲事了。
如若罗玉无事,未来芸娘便是罗家长媳。
如若罗玉出了意外,罗家便收了芸娘做干女儿。
罗家不是不好,罗玉不是不乖……
李氏摇摇欲坠,几乎求助一般瞧向芸娘:傻丫头,快说些什么,为娘不能拿你的婚事做人情!
然而芸娘领会不了李氏之意。
无论在男女大妨还是儿女情长之事上,她都很迟钝。
她甚至很难理解,都到了这种时候,怎地阿娘这般难说话呢?
她一步便跪坐到罗夫人身旁,说出了那句决定自己婚嫁之言:
“婶子我去陪玉哥哥,我多久都陪着他……”
青竹跟着道:“我陪着阿姐!”
罗李两家初步定亲的事情由着这个夜里离开罗府的亲友们的悠悠之口传开,击碎了城中和城外许多人家想同罗家结亲的美梦。
那些谣传中有说罗家同李家已定了娃娃亲的,也有说罗家欲聘李家两个女儿做平妻的,甚至还有说罗家为了留后,当夜让两个半大娃儿圆房的。
无论在哪种谣言里,李家都是名节有损实质上占了大便宜的那个。
而真相中的这一夜,芸娘同青竹,因白日里的劳累,在摆放在罗玉床边上的睡榻上,包着被子沉睡到天亮。
芸娘只从被褥外贡献出一只手臂,罗玉握着芸娘的手臂在疼醒和昏迷中折腾了一夜。
真正守夜之人实是罗夫人同罗家的下人罢了。
秋日的清晨有些凉意,这凉意令人头脑清晰。
罗玉卧房的窗外有一棵相思树,其上鸟雀纷鸣,更吵的人睡不下去。
芸娘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对面榻上的罗玉正看着她,笑眯眯的低声道:“芸妹妹,我梦见你了呢……”
芸娘缩回已将僵了的手臂,吃惊坐起:“你……你醒了……还疼吗?哪里还痛?”
罗玉便摇摇头:“不怎么疼……”
说过后,他又觉着不能欺骗芸娘,便又点了脑袋:“有点疼,但我能忍住。我很会忍的!”
他的口吻里似乎还有些骄傲,还想再继续说时却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咳嗽使得身子颤抖,很快他额上便结了豆大冷汗。
芸娘慌的跳下睡榻,不敢动他,又无法旁观,只得上去握着他的手,转头嘶喊一声:“阿妹快去请婶子和郎中……”
青竹来不及穿鞋,飞奔一般往屋外去了。
床榻上的罗玉痛的身发颤。芸娘来不及擦去他额上冷汗,只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玉哥哥,抓紧我,你疼就抓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