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青竹往前重重迈出一步靠近罗玉,伸手指着他,问出了她的终极问题:“你,说!那个‘云娘’和这个‘芸娘’,你选哪个?”
石伢被两人夹在中间,终于挤到门口,一边着急往里面走一边想唤芸娘有什么吃食千万给他留一口。
罗玉面上一红,青竹下一句逼问已经兵临城下:“说,谁?”
他鼓起勇气胡乱一指,抬腿就窜上了骡车。
青竹怔忪着回头看了一眼他指过的石伢,如遭雷击。
上元日一过,余下的半月虽则还算是正月,然初一请至凡间的众神皆前后归位。年味渐消,有买卖的人家也早早外出经营,想方设法补上过年所带来的亏空。
到了三月,天色渐暖,内秀阁的胸衣买卖又有了起色,芸娘同青竹厚着脸皮粘着王夫人,不停穿梭在王夫人众多姐妹府上,那《正妻八罩图》中的春夏四幅图几乎没离过身。
买卖一有起色,帮工又一次显的不够用,芸娘只得忙碌中抽空同青竹去找个妇人聚集之处摆个招帮工的摊子。
初始她想着会女红的妇人多半要去在布庄子,哪里想到腊月时各布庄大幅降价处理库存,贫穷人家趁那机会早早买够了一年的布料,是以此时上门买布的妇人要么穿着富贵、要么是有钱人家的丫头。
她同青竹分别在不同的布庄子蹲守了两日也未招到一个人。
芸娘苦苦思索,一拍大腿,紧接着去了绣庄。
那些绣技不差的妇人不就常常做了绣活卖给绣庄的吗?
生意场上的老油条李芸娘猜的果然不错,绣庄门前绣工来来往往,带着绣活而去,揣着银子而走,果然是个风水宝地。
然而等她姐妹俩在绣庄门外将四方桌支起来,却忘了她这是挖绣庄墙角。
还未等她歪歪斜斜将罗玉教过她的“聘熟手”三字写好,那四方桌便被人掀翻在地。
绣庄里的伙计恶狠狠的双手叉腰叱道:“毛头丫头胆敢上我这挖墙角,不知道‘挨揍’二字如何写是吗?”
青竹同芸娘躲在翘了腿的四方桌后面,鼓足了勇气狐假虎威:“敢……敢揍我们?我们可和‘江宁义妓’是亲戚!小心我们告你御状!”
那伙计并未被柳香君的名头吓到,翻着个白眼道:“家里有人当了窑姐还是好事?还好意思拿出去到处给人说?快快给我滚,莫等着鸡毛掸子上身!”
话毕便挥动着鸡毛掸子要上前。
两人瞧那伙计并非虚张声势的模样,便匆匆往四周一打量,立刻忍痛弃了笔墨纸砚,抬着这其中最贵的四方桌和两张板凳逃窜而去。
如此最后方将目光盯到了城隍庙门前。
寺庙道观,芸芸众生有事没事都要去拜一拜,自然也能守到女红不错的妇人。
青竹却踌躇着:“庙门口也有人占地盘呢,如若我们去占了他人地盘,万一又打我们可如何是好?”
芸娘倒是没想到这一茬。她迟疑着道:“不会吧?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能去摆个摊子卖经书,我们两个的力气加起来比书生大多了。实在不行,我们就去抢书生的地盘!”
青竹:“……”
如此商定,芸娘忖着需要个粗通文墨之人记录帮工姓名,便又去找了罗玉这位园丁。
芸娘刻意避开摊贩最多的初一十五,选了一个普通的日子,由罗玉驾了骡车装上桌子凳子笔墨纸砚等器具,早早的往城隍庙而去。
果然到的早的好处便是能先占了地盘。
春光正好,青竹却极为严肃的提醒芸娘:“阿姐,千万再莫晒着日头,你眉间那疤可还有印子呢。”
芸娘从善如流,将四方桌支到了一棵树下,三人坐在木凳上,徐徐将笔墨纸砚准备好,罗玉便要往一张大纸上写下“招熟手”几字。
芸娘此次已经醒转过来,认识到“大多数穷人家都不识字”这个现实,也不愿浪费了好好一张纸,便止了罗玉的热情,打算等人多时隔一刻钟便出声呼喊一回便可。
城隍庙的业务十分稳定,初一十五人挤人,平时各日不缺人,如此到了日上三竿,前来上香之人也多了些。
芸娘同青竹每隔半刻钟便轮换着起身大喊一句:“招针线好的帮工,工钱从优。”
渐渐的也有妇人前来相问。
上前打听的妇人自然都是自诩手艺不赖之人,可口说无凭,芸娘自然不能如此贸贸然便将人定写。
她一边问着来人的姓名、住址,由罗玉在一旁奋笔疾书将这些信息记在纸上,一边令妇人回去将自个的缝制过的活计拿过来,不拘是衣裳、鞋子还是帕子,只有亲眼见了才做的了数。
有些妇人身上穿的便是自家缝制,当场便拉着芸娘瞧过,芸娘心下有了数,便在罗玉记录的名单上做个标记,令来人回家去等消息。
待日头到了头顶,从庙里传出阵阵饭香,那是庙里僧人开始食斋饭。
几人闻着饥肠辘辘,便将白纸用砚台压了以防被风吹走,这才去了周遭饭馆子用过午饭,又在四周逛了一圈,寻着个卖菜摊为绿豆买了些菜叶子。
几人到了停放骡车之处,却见那绿豆一上午不声不响在地上又拉又尿,弄的现场狼藉一片。青竹赞叹道:“你胆子可真大,竟敢在佛门重地造次!”
两姐妹齐齐瞧着罗玉,那意思便是:你自己的骡子,你自己收拾咯。
罗玉只得去周边住户里借了铁锹和扫帚,屏住呼吸将绿豆的战场打扫干净,这才去归还了工具,将菜叶喂了绿豆。
未曾想绿豆吃过了这顿饭,还未等几人离去,便又噼里啪啦落下了粪球。
两姐妹抬脚跳开,拍着大腿笑的不停歇,罗玉愁眉苦脸又去借过工具回来将现场打算干净,这才指着绿豆呵斥道:“下次再这般憋不住屎,今后便不带你出来!”
绿豆悻悻的歪着脑袋,原地卧着去了。
经过了这一番叨扰,几人回了庙门口,便再也找不到自家的四方桌。
原本树下的地盘已被一张破竹榻占据,竹榻上堆放着一捆捆的经书,经书还未来得及铺开放平,封皮上的佛祖便笑的有些扭曲。
芸娘气急败坏,一步跨上竹床,对着四周大喊:“哪个坏胚子抢人地盘,敢做不敢当,快给小姑奶奶滚出来,搬着你的摊子哪凉快哪呆着去!”
春日骄阳晒的四周温暖,在日头下呆久了还会觉得出燥热。
青竹看了看地上落荫,再望望头顶树盖,提醒着芸娘:“阿姐,我瞧着这里就是最凉快之处呢!”
芸娘低了头瞪着她:“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青竹立刻顿悟,极快的蹦上竹床,站在芸娘身边,嘶声呼喊:“是谁的竹床和经书?再不出来我就一把火烧了它,一盆水泼湿它,用绿豆的粪球污了它――”
罗玉啧啧一声叹:“青竹,你这般粗鲁,日后如何嫁的出去!”
青竹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珠子:“那我阿姐呢?”
罗玉一抬眉:“她怎地?她没怎地啊!”
此时芸娘才顾不上边上的两个小娃儿打嘴仗,又是直着嗓子吼了声:“再不来烧了哦――烧的一干二净灰飞烟灭――”
青竹便指着芸娘给罗玉瞧。
罗玉耸耸肩:“我觉着芸妹妹成语用的极好!”
从远处隐隐传来一声呼喊,紧接着跑来一个高大青年,那青年一只手端着碗,碗里仿似是一碗鸡丝面。
他每跑动两步,碗里的汤水便跟着泼洒出来,莫说沿途地上,便是他的衣衫和棉鞋上都是泼洒出来的小葱。
芸娘瞧着来人惊咦一声,咚的一声跳下竹榻。青竹跟着惊咦一声,也跳了下去。
还没到近前,青年便连声呼喊:“使不得使不得,经书可不能烧啊!”
待他跑至竹床前,猛的一止步,手中那碗也跟着猛的一停,碗里的汤同面条刹不住脚,尽数泼洒到了竹榻上的经书上。
青年口中唉呼一声,立刻扔了碗,扑上前将经书上的面条捧出来泼在地上,又用袖子将打湿了的经书翻动,将封皮上汁水拭干净。
如此翻动过,那经书下又露出了几本线装破旧圣贤书。
书籍已极破旧,被青年这般用力一拭,原本摇摇欲坠的封皮便跟着他的衣袖去了。
青年又是唉呼一声,一边低头整理书籍,一边埋怨道:“小姑娘怎的这般心狠手辣,书本子怎能受这般凌辱,这可是天下人用以传道受业解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