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听叶盛兰叫那个人思明兄,不知道他姓什么呢?
他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往回走,又想到叶盛兰才记起自己出来的正事。于是赶忙跑去湖岸采了药来,下意识地凑近闻了闻那药草的味道,却忽的闻到手腕处逸散出的一丝熟悉的香味来。
他猛地一怔,又抬手仔细闻了闻,脑子里灵光一闪,好像抓住了什么似的,脸色顿时变了。
他忽然记起来了。
这香味分明是……
他急匆匆地闯进点香阁时,他们武当“赫赫有名”的蔡师兄正一刻不停地摔着手边一切能摔碎的东西。
他躲过迎面飞来的一个花瓶,听得当啷的一声响,额角抽了抽,望着一旁站着的黑衣青年笃定道:“你又惹师兄生气了?”
那青年听了他这话,反倒挑了挑眉,对着他道:“你们武当的人都如此护短么?”
他还未开口辩驳,那厢蔡居诚便又抄起一个瓷杯冲着那黑衣青年砸了过去。那青年随手接住了那杯子放在桌上,又上前两步,一手抚上蔡居诚的腰,旁若无人 地凑近了轻声道:“莫气了,下次我可不会再理她们啦。”
这一句话说的柔情万千,眼里的浓浓的情意恋慕几乎要将人溺了进去。但蔡居诚却油盐不进一般,连看也不看一眼,只是冷哼一声,甩开他的手道:“你尽管去找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姑娘去,关我什么事?”
那青年被他如此冷言冷语却一点也不动气,只握了他的手,轻声哄道:“自然跟师兄无关,是我自己愿意的,我改邪归正,不行么?”
蔡居诚这才脸色稍霁,却仍只甩下一句随你的便,就一个人进了内室。
那青年轻轻叹了口气,又望了蔡居诚的背影一眼,这才转头朝着他微笑道:“若是来找你师兄的,今日可不是时候。”
他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来,对着眼前的青年道:“琴公子是暗香门人吧?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青年挑了挑眉, 便看着他小心地将那瓶子上的木塞取出,又递到自己手里,还颇有些紧张道:“琴公子能不能帮我闻闻,这个香味是不是……”
那青年将瓶中的巾帕拈在手里,轻轻嗅了嗅,半晌又将其放了回去,望着他似笑非笑道:“这帕子,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他犹豫了片刻,这才看着青年紧张道:“这……”
那琴公子看他支吾着不肯说,倒也不追问了。只将那瓶子还给他,淡淡道:“你猜的不错,这的确是兰花先生当日从柳府带走的摄魂香。不过数年之前,这香丸便被人从暗香盗走了。”
他虽然心里隐约猜到了,但真的听到这是摄魂香,一时间却也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只怔愣了半晌,才喃喃道:“竟然真的有人会用这样的东西……”
摄魂香的事,他是听他大哥说过的。
他那时还小,整日里四处招猫逗狗,一刻也不肯安分。有一日不小心跑到大哥的香室里玩耍,看到一方锦盒里收着的香丸,觉得那香气颇为好闻,便打算偷偷地收起来。但好巧不巧,正要溜出去时,却迎面碰上了他大哥。
他被耳提面命地教育了一番,心里却想着不过是个香丸罢了,兄长怎么这样小题大做。直到大哥带着那锦盒离开去找了爹爹到书房谈事,他下意识地在外面偷听,这才知道了那香丸的来历。
那香丸是他家里代代传下来的东西——但却绝不是什么传家宝物。寻常的香丸都是放在熏炉里使用,这东西却是内服的。摄魂香,自然如其命名,能摄魂夺魄。若是常人服了这香丸,倒不至于有什么坏处,只会身带异香,但若给武林中人用了,再使出内力催发,效用便远不止此了。
服下香丸之人会终身萦绕着这香气,虽不会满室盈香,但只要有人凑近其身,这味道便会迷人心智,使得这人会不由自主地对服下香丸之人亲近、痴迷、若久闻了,甚至会失了自己的心智,对那人唯命是从。
但世上没有便宜的事情。服下香丸之人也会一生受其反噬之苦,每隔一月,便必得受一次万蚁噬心之苦。
他先祖研制出了这样的东西,自知不属正道,唯恐其祸乱人间,便将配方毁去了。但这东西终究是自己的心血,便只留了一个,在他们家传了下来。这邪门的东西,他兄长和爹爹曾一度想要毁去,却不知为什么,最后又被暗香的人带走了。
他抬头看着眼前的青年,急切道:“这香丸……难道你们研制出了配方么?”
黑衣青年摇了摇头,半晌才道:“为什么这样问?”
他呆坐在椅子上,怔了片刻,才看着眼前的青年一字一顿道:“这香味……我好像在两个人身上都闻到过。”
第5章
他接了香帅的传书一路赶向中原的时候,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似的绞着。
他对方莹的思慕,对那人下意识地亲近,难道都是因为这摄魂香的缘故么?
而这两人……甚至可能是……
他想到当日那位琴公子对他说的话,心里隐约觉察到了真相,却再不敢深思下去、连想一想都觉得浑身发冷了。
等他到了洛镇,脑子里才稍稍清醒了些。他看到苏蓉蓉立在镇口的茶铺边,甩了甩脑袋,将那些事情暂时压下,转而换上一派颇为灿烂的笑容朝着他们挥手道:“蓉蓉姐,我来啦。”
他将马绑在马厩里,使了个轻功几个起落便到了两人的面前,他还未开口,苏蓉蓉便看着他蹙眉道:“怎么这样胡闹?你身上的伤还未好透,不可妄动真气。”
他装傻卖乖地笑了两声,苏蓉蓉拿他没办法,便叹了口气随他去了。
楚留香正在茶铺里同两位看起来很有气势的人物谈事情。他不好上去打扰,便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玩弄着手里的兵器,正神游天外地想着摄魂香的事情,却听得那厢正和两位大人物饮茶谈事的香帅喊他过去。他被香帅引荐给了眼前的两人,但听他们三人之间的对话,只觉得云里雾里,直到最后那两人都离开了,他被香帅喊了一声,才回过神来。
楚留香摇了摇扇子,看着他道:“小友今日似是有些心不在焉?”
他挠了挠头,语带歉意道:“没什么……香帅不必在意。”
楚留香也并非喜欢插手别人私事的人,此时听他这样说,便也不追问了。只温声道:“方才约了南公子今晚在客栈对饮畅谈,小友方便的话,能去替我寻坛好酒来么?”
这样的举手之劳他自然不会拒绝。他向村民打听了附近的酒肆,好容易寻到了上好的梨花酿,正抱了满满一小坛酒从酒肆出来之时,却不经意瞥到了街角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人身边站着一位打扮朴素的少女。他同那少女说了两句话,便将身上的钱袋解了下来,递到那少女的手中。但后者却将头摇个不停,将那钱袋又还到他手里,便低头匆匆跑走了。那人似乎微愣了愣,半晌才又将那钱袋收入怀里,脸上复又变成一派冷淡的样子。
对方仍然穿着那身绣着暗纹的黑袍,脸上也还带着金色的面具。但不知为何,他只看了一眼,便给那道身影黏住似的,再也挪不开目光了。
方思明又回到了中原。
他对这个地方,有着十足的恨意、却也怀念它的温暖。
这恨意并非源自那再未曾谋面的生身父母,温暖亦与他们无关。他想,他此生的爱与恨,应当是皆系于朱文圭一人了。
他偶尔会想起朱文圭还是竹先生的那些日子。他体弱多病,朱文圭便遍寻名医,衣不解带地在他身边照料。他被人嘲笑,朱文圭便又像保护他的大山一样,将那些恶言蜚语全都挡在身外。他心情愉快,朱文圭便又随着他微笑起来。
后来……呵,后来。
他摇了摇头,唇角似乎带上了讥讽的笑意,眼里却一片茫然。
他是想要嘲笑谁呢?
他与朱文圭应当是父子情深的。就像鱼儿应当生活在水里,人要呼吸一样,这也是他生存下去的铁则。比起反抗和恨意,朱文圭的厌弃和失望,更让他觉得不能忍受。
那是他手里握着的、亦或是曾经握着的唯一的温暖。哪怕这温暖里夹杂了无数阴谋和目的,又好像早已离开他了,他也迟迟不舍得松开握紧的手。
他害怕一松开手,便会发现那温暖早已离他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