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你……
莅阳伸出手想去碰谢玉,被谢玉抓住手,一手指着地上白绢:“你看看,好看吗?”
白绢上,极细的线条勾勒出一支活泼灵动的金步摇,小小的凤做底,缀着数颗珍珠,既高贵又不失俏皮。“絮儿生辰,我给她画的,叫凤翔阁去做。之前画的样子她不喜欢,你看这回的如何?”
莅阳呆了。“谢玉你怎么了,”她伸出手去拍谢玉的脸,“你怎么了?”
谢玉却并不回应。“那是什么?”他看到莅阳的手里攥着的红绸。
“是……我给絮儿绣的肚兜……”莅阳颤抖着展开,谢玉满意地笑笑:“我就知道你会给絮儿备礼物。这个正好,莅阳,我等你做针线活。”
“做什么?”莅阳看着谢玉把他画的金步摇团成一团,放到自己手里。
“絮儿啊,”谢玉的眼睛看着床上,闪着怜爱的光,“头扁扁的着实不好看,要被人家笑话的。用这个肚兜把我画的金步摇裹上,好把絮儿的头垫一垫。莅阳,”他挨近了莅阳坐着,“去拿针线。”
莅阳觉得浑身发冷,动不了,她直直地看着谢玉的脸,平静极了,温和极了。
“快去。”谢玉把莅阳拉起来,推着她。莅阳像木头一样,把针线笸箩拿来,她手抖得拿不动针。谢玉握住了她的手腕,强迫她看向自己,莅阳在一双冷静到冷酷的眼睛里看到自己,“做针线活,总归你们女人在行,但我不想让别人来,只有你。”他的手铁一样凉,握着她把白绢包进红绸,揉成半个团。
谢玉把谢絮抱到怀里,轻轻翻转。莅阳目睹到的情景终于击垮她最后的支撑,眼泪狂涌而出,瞬间打透前襟,眼泪泡软她的腿,莅阳一下子就坐到谢玉的脚边。
谢玉好像没看到,拿着刚刚莅阳揉好的布团,轻轻覆在谢絮的后脑,满意地点点头:“莅阳,还是你的手巧些。过来吧。”他转过脸,看着莅阳,温和地说,“过来。”
莅阳眼前一片模糊,只是摇头。谢玉腾出一只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舔了一下她的眼泪:“听话。”说着他又把手伸到莅阳腋下,将她整个人托起来,托到床上坐到他身边,还用袖子帮她擦眼泪,擦得莅阳脸上沾了一片一片的红——谢玉的袖子上都是血。
谢玉是平静的,他在等着莅阳。在那样令人窒息的等待中,莅阳终于拿着针,在谢絮面前倾下身。一下一下,身体是僵硬的,眼前是模糊的,需要不停地擦掉眼泪,心是痛到极点的。
絮儿,絮儿……这是我的絮儿啊……
屋里静极了。
“知道我为什么最爱谢絮吗?”谢玉低低的开口,“因为她最像你。”他看着莅阳的侧脸,“但你们又不一样。絮儿可以自由自在地亲我,抱我,说我是天下最好的男人,你不会这样。”谢玉又笑。
莅阳说不出话来。
她缝了半个时辰,结束的时候汗已经湿透衣衫。
谢玉很仔细地检查了一番,谢絮的脸已经被他擦得干干净净,小脸儿雪一般的白。“不错。”谢玉很满意,他把谢絮小心地放到床上,轻轻在谢絮头上落下一个吻。
谢絮的丧事办了三天,由谢玉亲自操办,各项事务他都亲自过问,说话办事条理清晰,周到细致。宫里派了人来安抚,同僚也来探望,见谢玉仍旧决断如流,方寸不乱,不由得把疑问的目光投向一直守在谢玉身边的莅阳,而莅阳只是轻轻摇头。
最后一天起棺入葬。谢絮是女子,又未成年,本不能入谢氏祖坟,但没人敢提这话,谢絮到底躺在老侯爷谢玿以下第三代的位置。
下了棺,由谢玉撒第一把土,之后众人开始填土,不多时,一座新坟修完,墓也竖起来,碑上的字是谢玉亲自写的。谢玉拿手指沿着笔画走了一遍,点点头。
从下葬开始,谢玉没说过一句话。
该走了。
“该走了。”莅阳说。
谢玉突然晃了晃,他看向莅阳:“你辛苦了,送走了孩子,你就回去吧。”
“我回哪里去?你呢?”莅阳问他。
谢玉不说话,偏头看着刚刚竖起来的墓碑:“我就在这儿。”
“谢玉,”莅阳拉拉他的袖子,“你不要这样,回去。”
“不,我不走,我就——”谢玉突然一下子泄了劲,眼看着肩膀瞬间塌下去,身体发软,紧接着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里顶出来,他涨红了脸,喉咙已经肿胀,勉强吞咽了几下,再也没办法阻挡那强烈的力量喷薄而出,在莅阳抓住他之前,他笔直地向后倒去。
鲜血一直喷到招魂幡上,雪白的纸绫瞬间绽放出鲜艳刺目的花朵。
天空中又飘起细细的雪花,没有风,衬得莅阳的喊声格外凄厉。
这是这个冬天金陵最后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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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谢玉昏迷四天,期间高烧不退,牙关紧咬,筷子都顶不开,什么米水也喂不进,莅阳怕这样下去只怕饿也要饿死。太医只说这一口气本该在二小姐出事的时候泄出来,可是却在体内直直顶了三天,伤了肝,怕是以后要落下病根。莅阳不管什么病不病根,她只要谢玉醒。太医冒了汗,又试着捏谢玉的腮,牙咬得紧紧的,药灌进去全顺着嘴角流出来,根本喂不进,莅阳气得把人赶走,叫宫里再派人来。
谢絮的头七,莅阳一手办了,临回府,看着个年轻人守在侯府门口,走近了看,之前在林府见过的蔺晨。
蔺晨面无表情,见了莅阳只是深深行了个礼。莅阳也不说话,只在前边走,蔺晨跟在后边直进内室谢玉病榻。
“这样多久了?”蔺晨问。
“四天。”
“我看看。”蔺晨并不等莅阳答应,弯下身去翻着谢玉的眼皮,又尝试捏开嘴,嘴唇很湿润——莅阳一直涂着蜂蜜以防干裂,然而牙齿紧紧合着。蔺晨又搭了脉,拿出随身带着的针包,也不去问莅阳,掀了谢玉的衣服就下针。
几针下去,莅阳看到谢玉的眉头仿佛皱起来,呼吸也开始压抑,终于被什么东西从体内顶出来,剧烈地咳嗽出几口血。莅阳现在最见不得血,但还是强忍着腿软去扶住谢玉。谢玉咳嗽了好半天,又躺下接着昏迷,只是气色仿佛好了一些,蔺晨轻轻捏他的下颌,谢玉的嘴便顺从地张开了,莅阳瞪大了眼睛。“拿淡参汤,不要浓的。”蔺晨说,莅阳马上吩咐下去,接着问蔺晨:“这就是没事了么?”
“喂淡参汤,三天左右能醒。再拿新鲜小米,泡两个时辰,小火熬成稠粥,要浮在上面那层小米油,一天不要多喂,三碗米油,晚上一碗参汤。等能下地了再吃些稀粥。侯爷伤了里子,要一点一点地养,万不可操之过急。”
蔺晨交待完,起身看着莅阳,几番欲言又止。
“絮儿的事怪不到你。”莅阳坐下看着谢玉,“你也不必自责,说到底,是我们当爹娘的没照看好孩子,和你又有什么干系。”她轻轻叹口气,“是我们福薄,守不住絮儿,是命。”
蔺晨垂下眼睛:“那蔺某告辞了。”
“多谢你今天搭救侯爷,”莅阳说,“还有,你去马厩……把……把它牵走吧。”
蔺晨面露惊异:“雪踪……还在?”
“你以为我们会杀它?”莅阳歪着头,给谢玉细细掖掖被子,“絮儿会不高兴。”
蔺晨推了门出去了。半晌,家仆送来参汤,对莅阳说,那个人牵了马离开侯府了,走之前对着内室的方向磕了三个头。莅阳说知道了。
莅阳衣不解带伺候谢玉,参汤亲自熬,一口一口喂到谢玉口里。第四天头上,谢玉睁眼了,想说话没力气,喂了一天米油才能开口。
“你没走。”谢玉说,手放在外面,叫莅阳握着。
“我能走哪儿去。”莅阳觉出谢玉想使力握她,然而没力气。
谢玉缓了半天,才慢慢说:“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莅阳看着谢玉,叹口气。
谢玉见她不答,追了一句:“你还要我吗?”
“要。”莅阳答应下来,谢玉松了半口气,接着嘴唇开始哆嗦:“絮儿……”“不怪你,”莅阳轻轻摇着他的手,“不怪你。你不要再想,好好睡一下。”
谢玉神情开始恍惚,他只说了几句话,已经疲惫不堪。听了莅阳的话,他又沉沉睡过去。
晚上醒了,又喝了参汤,眼睛开始闪出光来。莅阳问他,你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