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三穿了一身黑色风衣,双手插袋,左手腕上挂了一个巨大的塑料袋,袋子里鼓鼓地也不知装了些什么。他头发长长了些,额前的刘海快遮住了眼,歪着脑袋瞪着眼,语气更像是来讨债的。
陶桃瞥了他一眼没说话,给对方扔了一双拖鞋就往客厅走去了。她失眠到深夜,刚刚睡下没多久,当下脑子里还是混混沌沌的,只能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敖三显然不是第一次来拜访了,关好了大门,换好了拖鞋,大衣脱下后挂在玄关的衣架上,完全不需要主人招呼。
他随意地往沙发上一坐,翘起了二郎腿。对面的陶桃穿着睡衣,外面裹了个披肩,一头长发柔顺服帖,没有一丝杂乱,面色却很憔悴,且不住地揉捏眉心。
敖三瞧着对方的模样,心里欠揍的调侃话终是憋住了。他将手边的袋子搁在茶几上,将里头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都倒了出来。
“炫炫说你昨晚身体不舒服,我就让手下的人买了一点药。”敖三爷连买药都能买出打款的气势来。
他口中的“一点”实在是太谦虚了,陶桃看了看这铺了一茶几的药,怀疑敖三其实是开药店的。
她拿起一盒泻药,抬眼注视对方。
敖三挠了挠脖子:“不治病也可以用来下药嘛。”
“你对我的职业有什么误解?”她好气又好笑。
“那得看你瞒了我们多少。”
陶桃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敖三口中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这句话里也没有太多的斥责,更多的却是一种胸有成竹的意味。仿佛是一个掌握了关键证据的侦探,只等着满口谎言的罪犯自圆其说。
她不由叹了口气。
她认识敖三的时候,彼此都还是学生,不是生意人,一起闯过祸、撒过野,难得地达成了可以彼此坦诚的情谊。对方将唯一的弟弟宋玄交到自己手上的时候,就已经表明了对自己的信任。而如今她却像个拙劣的小偷,被对方抓包而无从辩解。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陶桃不想否认,如果因为这件事再欺骗朋友,她会真的憎恶自己。
“昨天晚上,我手下的特保接炫炫回家的时候,在停车场看到了张城和那个什么翔……翔……”
陶桃扶额:“中岛翔太。”
敖三咳嗽了几声,掩饰自己的尴尬,“之前我就派人调查过张城,听说他在日本的时候私生活不太对劲。我本来还在犹豫这事儿该不该告诉你,但是如今看来你似乎……明知而为之?”
她双手撑着额头,长发遮盖了脸颊,整个人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窝在沙发里。她似乎身心都真的疲惫到了极点,收敛了以往张牙舞爪的气势,原来也只是这样瘦弱的一个人。
过了许久,她的声音朦朦胧胧地传来,仿佛从胸腔里发出:“张城和中岛才是真正的恋人。”
陶桃和张城不是真正的恋人。
不久前,张城精心准备了一场晚宴,也向她真挚诚恳地表白,有那么几个片刻,她是真的相信了的。只是多年身为经纪人的直觉,让她很难不察觉窗外一早就埋伏好的长枪短炮。
张城这招不算君子,但也算高明。他需要一个女人来遮掩他在海外的绯闻,如果陶桃答应了,那么这场戏可以接着演下去,如果不答应,至少照片已经拍到了,足够一时之间模糊舆论的焦点。
他对陶桃还算诚恳。张城坦言,他曾在海外有一位男性恋人,但是他虽身为名导演,却算不得自由人。张家是个保守传统的大户,张城虽有才华,走到今天却少不得家里的背景铺路。家中苦苦相逼,他不得已找到了陶桃。
陶桃也曾疑惑过,为何偏偏找上了自己?
冷静下来再仔细思索,这个圈子说大也大,说小却也小。在川渝两地有头有脸的单身女性不少,但大多也是有些背景的人,没必要搭上自己陪别人演上这一出戏。而陶桃从远方的城市而来,没有那么多盘根错节的关系,几个绯闻影响不了谁。更何况有了张家提供的资源,之前难以争取的大制作,她都可以轻松拿下。陶桃权衡过利弊盈损,她算不得亏。
握在手里的才是实在的。这句话几乎刻在了她的骨血里。她将自己作为筹码抛出去的时候不是不犹疑,她又何尝不曾想过倘若被他人知晓,什么样的诋毁和污蔑会泼到自己身上。
只是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
一个人有所在乎才会有所顾忌,而她走到今天唯一的优势就在于百无牵挂。
什么都不再拥有,因而什么都不怕失去。
孑然一身,无依无畏。
敖三其实早已猜到这背后的故事,可听着陶桃用风轻云淡的语气讲起,仍旧拧紧了眉头。本就是不收敛戾气的一个人,此刻更令人望而胆寒。
这几年的敖三早已佛系了不少,否则此刻怕是早已叫上手下要去同那位张导干上一架了。
如今他只是说:“这件事,我暂时不会告诉炫炫和陶醉。你的事情,还是由你自己好好处理。”
陶桃点了点头。
人与人的价值观本就各不相同,能够彼此尊重,本身就已值得感谢。
“只是……”敖三手中握着茶杯,眼中没有焦点,“那个外国佬,我觉得不简单。我会替你盯着那个人,但是你也要自己多加小心才是。”
“好。”
余音似一声叹息。
第15章
是梦。
她此刻唯一的理智叫嚣着、提醒着自我。
眼前是无止境的黑暗,黑得彻底,她连自己的存在都看不见,只有残存的意识仿佛在来回飘荡。
听不见水流,可是仿佛被丢进了海底,失去重心和空气,胸腔内火烧般痛苦,五脏六腑被撕裂般地疼痛。
“陶桃……”
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好似生命最后失去希望的呼救。
她不停地往下坠落、坠落,双腿陷进了沼泽,她无法逃脱,甚至无法呼救。刺骨的冰冷如同一条滑腻的蟒蛇从脚尖开始缠绕着自己,她被越勒越紧,直至口鼻也被淤泥埋没,闭上眼的最后一秒,一个人的轮廓隐约从黑暗中晕出……
“桃姐我们到了……桃姐?”
陶桃猛然惊醒,手心攥出了冷汗。
身旁,宋玄一张小脸上堆满了担忧:“桃姐,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她冷静下来,看了看四周,意识才慢慢回来。
她原本是坐车和宋玄一起参加音乐会的,没想到自己竟然在车上睡着了。这些天来她几乎夜夜难眠,就连方才片刻小憩也被梦魇环绕。
陶桃扯出了一个笑容,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事儿。我们快点进去吧。”
宋玄悬着一颗心,也只能点了点头。
三天前,陶桃意外收到中岛音乐会的邀请函,彼时她才意识到,敖三的担忧不无道理。
原本只当中岛一时无法接受恋人另结新欢的消息,因而不远万里而来,但是那场晚宴之后,中岛的发布会、音乐会消息不断,俨然一副要在中国发展、长期待着不走了的架势。
而今天,她和宋玄正是收到邀请,一同前来参加中岛的音乐会。
陶桃今天穿了一身黑色的礼服,款式极为简洁,力求低调。老实讲,她并不愿意吸引中岛的注意。这些天来她始终有种不好的预感,悬着的一颗心在踏入会场的那一刻愈发不安,如同走在大雾中,不知何时便会一脚踏空。
音乐厅的大门外,中岛身着灰色条纹西装,彬彬有礼地接待各位来宾。他的笑容始终如一,一眼就能望到底。
唯独,在看见陶桃的那一刻,唇边拉开了一个弧度。如同恭候多时。
“陶小姐,久仰。”
中岛的中文说得很慢,但是却不蹩脚,咬字准确、吐字清晰。
陶桃颔首莞尔,说了几句敷衍的体面话。她与中岛都知道对方的存在,却只装作初次结识的陌路人,这出戏演得实在可笑。
在场的宋玄并没有察觉二人眼神里的火花,天真如他,只因见到偶像而笑得真诚,握着对方的手叽里呱啦说了许多,而他的偶像却只是茫然地沉默着,一副完全没有听懂的模样。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桃姐,宋玄?你们也在?”
简亓总是很会找准时机出场。
他的臂弯里挂着刚刚脱下的灰色大衣,看上去似乎刚刚进场,正巧在门口遇见了公司的同事。熟稔的语气、亲切的笑容,对话者却是陶桃,任何一个知情人瞧着都深感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