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噼里啪啦地响着,范闲拖了人坐下,头顶的绿色光带又变成了光圈,一圈一圈往外晕开,像河面上的涟漪。李承泽面色微妙地被摁在石头上:“这就是你说的极光?”
范闲拈着杯沿把瓷缸放在他手上,烫好的酒喝下去能暖身子,他说北极光昼夜消失的地方无边无际,是海之角,也是天之涯。
光圈又变成了星星点点的橙黄色光点,像是骤然撒在头顶这片幕布上的金箔。
“感觉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他感嗟,不太愿意去相信,这个地方真的同京都在同一个地面上共存。
京都没有大海,没有群山,没有屹立不倒的城中青树,没有变幻莫测的极光天色。
他仰面喝了一口烧刀子,吃进一颗葡萄,李承泽有些惊喜地咕哝:“你不是说没了吗?”
“不藏着点不就真的没了。”范闲转了转手里的兔子,翻了另一面放在火上烤炙。
他腾出一只手,拿了自己那一杯,坐到李承泽旁边,仰头看着天。
“说实话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好运。”他上辈子就没等到过,也或许是,上辈子根本没有心思去等着看。“极光一年也出现不了一次,一次也出现不了多久,大部分都比烟火还转瞬即逝。”
细碎的金箔又变成了水滴状的蓝色光雾,李承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承认:“那就是我给你的运气。”
握着瓷缸,他们碰了一下,杯中酒液晃荡,还好没溢出来。范闲轻笑:“也许真是吧。”
他们并肩坐在同一块石头上,看着彩虹似的宽大光带像被谁拿着颜料挥了上去,赤橙黄绿蓝靛紫,像座连接人间和仙界的桥梁。
“给你讲个故事要不要听?”
“你想讲就讲,我还能封住你嘴吗。”
“从前有个放牛为生的凡人和一个思凡心切的仙女相识了,还生了两个孩子,被天上仙女的母后知道了大为震怒,派人下凡来把仙女抓上了天,为了防止他们再偷偷私会,仙女的母后用玉簪子在天上划了一道银河,凡人在这边过不去,仙女在那边过不来。”
“仙女本是天上仙界里负责织锦的仙子,与相爱之人分离不能见面,无心织锦,仙女的父皇也就是天上的皇帝觉着这样下去不行啊,于是同意让他们每一年可以见一次。”
“每年的七月初七,在银河之上,无数的喜鹊便会飞来搭成一座桥梁让凡人和仙女跨越银河来相见。”
“七月初七?”李承泽抓到这个日子,“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他笑了一下,“这是你们那个仙界的烂俗故事?”
“是啊,够烂够俗的吧。”被戳穿,范闲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头,“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李承泽嗤笑出声:“想让你见,你才能见,不让你见,就不能见。被人施舍的一年一次的相见,换做是我,宁可不要。”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可没有朝暮,又哪儿的长久?
范闲愉悦地眯起眼睛,“真巧,我也这么想。”
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
一万年太久,他只争朝夕。
第二十八章 二十八、
从北齐启程时是五月初,历经一个半月,此刻应是夏时了,天地间最温暖的时刻,而当年肖恩苦荷一行数百人,却是从夏天出发,一路死伤无数,待他们到了这座雪山时,正好是极夜。而眼下,黑夜很短,范闲说,再往后,这里将没有黑夜。
他们带了一只领头的雪犬从营地出发,大约走了有两三个时辰才摸到这座同大东山有些相似的雪山脚下,把晴雯安置在一个山洞里,他们开始登山。
范闲熟练地从覆盖的冰雪中拨拉出了一个洞,那是一条类似于轨道的存在,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成的,在这样严寒的环境中依然光滑无比,没有丝毫变形。
顺着这条轨道往冰雪的深处望去,李承泽一直望到了上方,那处风雪极大,雄奇的冰雪山脉似乎忽然从中折断,在那处陷了进去,大概便是这条轨道的尽头。
“我怎么感觉,你来这里跟回家似的。”
“顶多算是探亲。”
“你那五竹叔真的在这里?”
“在与不在,上去就知道了。抓紧了。”
雪山本无道路,四处冰雪狂风,稍一不慎便会跌落山下,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不过李承泽并不担心,他的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范闲先前踩过的位置。
他们顺着那条光滑的轨道,逆着风雪向着山脉上方攀登。李承泽有时候会刻意找范闲说说话,因为他发现越是往上,范闲越是沉默,手上也越是用力,筋脉都像要从皮肤里迸出来,范闲在紧张。他对这座山这座神庙毫无敬畏,对庙里会出现的东西似乎也是胸有成竹,那还有什么东西会让他如此紧绷呢…
李承泽忽然觉得眼前黯了下来。
山穷雪复疑无路,天黯地开妙境生。
他怔怔地望着轨道尽头的那道石阶,久久无法言语。此地真是妙夺天工,如此长的石阶,竟然是藏在山脉深处的平台上。如果真有人能够来到大雪山,在这山下当然无法看到这些石阶。
传闻神庙每年现世一两日,也许指的便是这些石阶会顺着那些轨道滑出,沐浴在阳光之下,迎接尘世里艰苦前来拜祭的旅者。
这些石阶由青石砌成,不知经历了几千几万年的冰霜洗礼,破损之处甚多,古旧中生出沧桑及令人心悸的美感。踏着这些似乎永无止境的石阶向上缓慢地行走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氛笼罩在他们两人的身上,笼罩在这片石阶之上。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李承泽大半的注意力还放在身边之人的身上,事到如今, 他对神庙的探究意欲反而没有多少,他不像北齐小皇帝意图借神庙之力一统天下,也不像前魏皇帝妄想从神庙获得长生不老之秘,更没有庆国皇帝老子那么疯狂地借神庙之力铲除异己,他以往对神庙的兴趣,主要在于那些未知,而现在他更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范闲如此执着。
一道浅灰色的长檐出现在了石阶的上方,映入了他们的眼帘。浅灰色的长檐之下是黑色的石墙,就这样随着二人的脚步,慢慢地露出了它真实的面容。一股庄严的感觉,随着这座庙宇自冰天雪地里生出来,笼罩在了整个天地间。
众里寻它千里度,梦入身前疑入梦,世间万人上下求索千年的神庙,就这样出现了,出现地如此平静,如此自然。
那些高高的黑色石墙就像是千古不化的玄冰,横亘在二人的面前,那些浅灰色的长檐,一直延展到了石阶上方平台的尽头,不知围住了多少历史的秘密,天地间的秘密。
能够建造出如此宏大庙宇,石阶尽头,深藏在风雪山脉之中的平台更是大到出奇,竟比南庆皇宫前能容纳数万人的广场,还要大上数倍。
李承泽不禁想,庆帝陛下得亏是没见过,不然真得气吐血。
神庙的正门足有七丈之高,其深不知几许,色泽是一种古拙的深色。他们站在石阶上,距离神庙正门还有十几丈的距离,但因为这座正门实在太高太大,竟让他们感觉此门近在眼前。
李承泽走近了才发觉,靠近门脚下竟然还坐着一人,周身黑色,抱着一只铁钎,眼睛蒙着黑布。他听范闲叫他叔,想必这便是只闻其名的五竹了。
男人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你们来了。”
李承泽玩味地咀嚼着这个字眼,是你们,不是你。
本来范闲还有些担心这趟来,依旧会遇到五竹叔被神庙洗脑再次失去记忆的状况,如今看来,五竹叔不仅没有失去意识,反而拾起了许多遗失的记忆。
范闲深深地吐出一口长气,他抬头看着这座青黑的山间庙宇。
“欢迎回来。”
一个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从神庙的门里响了起来。
紧接着,庙前那扇奇大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道缝,如此沉重的大门打开时,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令人有些不寒而栗。庙门开了十五度角,在正面看不见里面的风景,然而这无声的开门似乎昭示了庙中人的某种邀请。
五竹说:“我已经,按你所说,将庙里砸了,但这个声音,喋喋不休,很烦,他好像,也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