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宁伯也支持蒋慕渊的想法,但亦有担忧:“乔靖后撤不少,粮草是他的命根,他选屯粮之地,必定会在后方,我们突袭恐够不着。”
“确定过,”蒋慕渊道,“他能大量屯粮的只有这么几个点,余下的地方,装不下。”
粮仓不是那么好建的,大粮仓占地就大,蜀地潮气重,选址就颇为讲究。
把粮食从士族大家手里逼出来,这是王琅不久前才制定的计策,也符合乔靖的心思。
先前被卢家以卢昶遗体逼迫,乔靖再不想受那等钳制,自然会接受王琅的建议,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可一时半会儿,无法兴建新粮仓,只能用旧有的。
旧的大粮仓的位置,都是可以确定的。
大后方固然有,但稍靠近顺庆的也有,就看王琅如何说服乔靖,不把粮食运往后方。
蒋慕渊转过头,看了眼外头阴沉沉的天色,道:“天气越差越好,路难行,未免前头粮草供给不上,乔靖才不会坚持把粮屯在南边。”
也是天随人愿,翌日黎明开始起了大雾,直到中午时分都未散尽,下午又落了冬雨,视线差,行走难。
肃宁伯出兵,持续往南施压,与乔靖的兵力交了手,大便宜没有占着,但也没有亏。
只这步步紧逼的姿态,气得乔靖破口大骂。
京城又是一场雪,前头的积雪未化尽,又添了新的,反复着近了小年。
今年事多,衙门封印的日子也推迟了,定在了腊月二十七。
按说,被禁足的孙睿会在小年前被解禁,可明州那儿查办的结果十分不理想,圣上气得不行,一直没有松口。
都察院去明州查案的官员根本找不到赵方史,被抓起来的小官员们为了减轻自身罪恶,一股脑儿把罪名全推到赵同知身上。
加之明州上下的心思都在东异那里,这案子岂会办得顺畅。
明州知府一面要被驻军拉扯防御之时,一面又要应付都察院,最最头痛的是,查着查着,都察院又顺带查起了江南官场是不是过度掺合了海防事宜,一副不把江南抽皮剥筋就不舒心的样子。
如此一来,进展自然不快,送到京中的消息也都是上上下下推到赵方史脑袋上的那些破事。
孙睿依旧禁足,虞贵妃心急不已,只能劝解自己,最迟除夕夜,总不至于连顿团圆饭都不叫他们母子用吧?
最终,孙睿在衙门封印后的第二天,才被圣上从府里召了出来,进了御书房。
自打闭门思过那天起,圣上就没有见过孙睿,此时一看,只觉得他瘦了不少,脸颊消瘦。
圣上让孙睿坐下,又让韩公公上了热茶,看了眼对方裹得严严实实却丝毫不显臃肿的身形,他长叹了一口气:“不能再瘦了!原就畏寒,瘦成这样,岂能不怕冷?”
孙睿垂着眼帘,看起来恭顺极了。
圣上放缓了语气,道:“赵方史那么大的岔子,你又承认知情,朕不罚你,哪里都交代不过去。
你自小通透,应当知道这禁足思过是免不了的,这些时日,也足够你想明白了吧?”
孙睿不轻不重应了一声。
圣上又道:“赵方史下落不明,案子到他那儿也算断了线了。
那桩人命官司你不用管,都察院该办就办,也办不到你头上。
你收收心,等开印了就回文英殿。
你有些时日没有打理朝事了,御书房里堆着的折子,你都看一看,了解一下。
朕有些疲乏,先去歇一会儿。”
孙睿忙起身,对着圣上离开的身影,恭恭敬敬地,念着“恭送父皇”,而他弯下腰直视着地面的双眸,里头全是寒意。
第1013章 习惯
通透?
孙睿自问,担不起这个通透二字。
若真是通透人,前世怎么会被顺德帝一路蒙骗着,做了几十年的瞎子?
这个词语,此时此刻听来,就跟嘲弄一般,让孙睿不由自主地就想到这么多年种种。
又或者说,他在父皇眼中就是“通透”的。
前世的顺德帝一眼就能看明白他这个儿子,把人握在掌心,把他当一个偶人一般,牵着线抬手抬脚。
孙睿深吸了几口气,才渐渐压下心中波澜,缓缓站直了身子。
韩公公没有立刻随圣上离开,指着大案与书架子上的几叠折子、文书,道:“三殿下,大体就是这些,圣上让您先看着,若有不明白的地方,等圣上起来,您一道问问。”
孙睿应了,韩公公这才笑了笑,转头去伺候顺德帝了。
这间御书房里,只留了一个小内侍,伺候孙睿茶水点心。
孙睿取了一小叠折子,在边上坐下,翻开来看。
他最初并没有看进去,他还在想着顺德帝的态度。
看似没有长篇大论,只几句安抚与宽慰,孙睿岂会不清楚,这就是圣上在稳他的情绪。
借着赵方史的事情,把“立太子”彻底给搁置了,又怕叫他心生疑惑,圣上拿那么些好言好语来稳着他。
与前世大不同,但其实,亦是相同。
时至今日,倒不至于心寒,只是觉得可笑又无谓,人人都在表演,圣上还是演得最起劲儿的那一个。
孙睿抿了一口茶,终是把心思集中在折子上。
他看得仔细,速度却不慢,毕竟是文英殿里已经批过一回的内容了,孙睿看得十分顺。
小内侍也挺会伺候的,一叠差不多完了,就搬了另一叠过来。
孙睿足足看了半个时辰,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的右手伸出去……
哐的一声,茶盏倒了。
凉透了的茶水撒了出来,险险弄湿了折子,也亏得那小内侍动作快,把折子都抱开了。
孙睿却是愣在了那儿,抿着唇,没有动。
小内侍哪里敢说孙睿的不是,眼观鼻、鼻观心,先把茶盏撤了,又擦干净了几子,一切收拾妥当了,才重新把折子都放了回来。
孙睿直到这时候才回过神来,他按了按眉心,道:“茶凉了,换热的。”
小内侍赶忙去了,留下孙睿一人,对着那原本摆着茶盏的位子,深深看了两眼。
孙睿自己知道,他刚才不是想饮茶,他只是想提笔。
习惯真的是个很可怕的东西。
哪怕已然过去那么多年了,哪怕今生的他,都是在文英殿里与其他皇子、官员一块看折子,可今日他独自坐在御书房里,他的身体却以为还在前世。
说起来,是从前的那将近二十年,两百多个月份,映在他身子里的记忆。
从最初跟着顺德帝学习政务;到粗批所有折子给顺德帝过目;再到他批阅、办理,只留下重要事宜告知顺德帝;再到最后,顺德帝病倒,由他监国……
那些习惯成自然,他就是坐在这把椅子上,就是在这张几子上,读过了那么多年。
以至于刚刚看进去了折子,他想要提笔批注,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拿朱笔。
可那儿现如今放的是,是一盏茶。
一盏凉茶。
一时之间,孙睿都不知道是自嘲多些,还是感慨多些了。
小内侍重新泡了一壶茶送来,恭恭敬敬放下。
孙睿一手捧着茶盏,一手提着茶盖,看了好一阵热气氤氲,才慢条斯理饮了一口。
折子白日送来,批阅完送走,因而留在御书房里的不可能是全部。
好在孙睿有自己的办法,知道文英殿里不少事情,再看这些折子推断来龙去脉,倒也能领会个七七八八。
在他看来,蜀地战事的推进,远比记忆中的顺利多了,甚至比他今生预料到的还要迅速。
蒋慕渊必然是着急的,他根本不想跟乔靖耗。
前线的军情调度,一切由肃宁伯做主,孙睿也不可能瞒住圣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指东指西。
至于东异那里,孙睿伸手催了几次,对方在接受段保珊下嫁之后,主战与主和的两派关系越发复杂,眼看着是要拖到来年去了。
孙睿不满归不满,但看到余将军递上来的募兵、练兵和布防的折子,倒也知道东异为何如此投鼠忌器。
不得不说,蒋慕渊在防备和拖延上,下足了工夫。
这些动作在前,几方牵制,短暂的“平和”也是能想象的。
几子上的折子又换了一叠。
孙睿新翻开了一本,不由挑眉。
这本是顺德帝的亲笔,写着是给蒋慕渊的,内容与征西军有关,看落款日子,已经过去差不多一旬了,却不知道为何没有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