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家人都重重松了口气,意识到不适合继续留在这里,很快便各回各家。徐则确认程馥已经离开后,转向翁家父子,“令千金当初什么状况你们是知道的,若非那孩子重金请到张骁荃给她医治,她早就死了。我就提醒一句,做人不能忘恩负义,今晚的事若非要计较,那么就先把令千金的医药钱结了。不多,三十万两。”
“……”翁兆丰今晚全程都在错愕。
徐则一走,翁定山就哽咽了。
“活过来就好,就好。”
经历了一晚上的磨难,翁兆丰狠狠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碎瓦片,冲翁定山歇斯底里,“难道……难道我就不疼她么?难道我就会放任她去死么?”要是知道张骁荃能救,他也不会犹豫。可是现在他连自己的女儿在哪里都不知道。
“难道你没有么?”翁定山冷漠地望着儿子。
当初翁齐敏昏死过去,数日不见好转的时候,翁兆丰可不是现在的态度。当时他被卫氏说动了,已经决定将还活着的女儿提前入棺。
翁定山对他早已失望至极,一眼都不想再看到他。拄着拐杖,一顿一顿地朝来时的路回去。而翁兆丰跌坐在地,泪如雨下,嘴里反复念叨,“敏敏,敏敏……爹爹错了……”
……
看小姑娘的模样徐则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怕是还不甘心吧,真是又可怜又可爱。要是他们晚来一步,这丫头就要上京定衙门吃牢饭了。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她小声道。
徐则没忍住,手放在她毛茸茸有些凌乱的头上,结果这个举动就像个开关,那丫头再也撑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是我第一个朋友,是天底下最开心的人,我差点就失去她了……”
徐则这时候才觉得她像个孩子,“一帆风顺的人在这世上是极少的。”估计这孩子在徐野和她哥哥面前都没这么放肆地哭过。
不记得过了多久,程馥心情平复下来,用帕子将鼻涕眼泪擦干净,对徐则微微欠身,“我失礼了……”
徐则心下怜惜,想起当年那场春宴风波,她被赵燕然伤成那样都倔强地忍着,而今天为了朋友,她在旁人面前示弱了。
“我送你们回去。”再呆下去,今晚的事就要传得满城风雨了。
高升忙完小酒馆的事宜就到北望轩等她们一行,但一直等到入夜都没见人,而派出去的人也说他们早就下了码头。他越想越担心,万一小姑娘碰上张家和顾家的人怎么办?
他再也坐不住,决定亲自出去寻人。
“等很久了么?”程馥突然大步走进来。
高升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明显哭过,声音都是沙哑的,看起来特别可怜。
程馥让他稍等,先吩咐几个待命的少年去搬《白鹤道尊》的备份书稿,抬到北望轩大门外。交代完后才说自己先回房洗漱更衣,让他再稍等一会儿。
高升疑惑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房门合上,他才问骆行,“谁欺负她了?”
骆行坐下来倒了杯茶,气定神闲,“你该问是谁被她欺负了。”
“哈?”
第八章 这就很有趣了
废弃的龟兹使馆有一座六层木佛塔,上到第五层,京城大半区域都能尽收眼底。此时,大理寺少卿娄少竭斜斜地挨在一扇窗边,目光在右下方某个区域停留了许久。而佛塔下一人正吭哧吭哧地往上爬。
“少……少卿……”紧赶慢赶好不容易上来的寺丞黄雀靠着楼梯扶手大口喘气。
娄少竭收回目光,“如何?”
黄雀走到窗边,也看了眼右边某处,那是董家祖宅,董家往上五辈都住里头,“这案子水深,细查起来恐怕很多人要填进去。”因为来得急,他黝黑的脸上都是汗水。
娄少竭生得清隽不凡,但为人冷淡,脾气也不好,一个不耐烦的眼神就能让底下的人心绪不定,生怕被他打骂。
“简单点。”
黄雀调任大理寺才九个月,至今读不懂上司们的言行做派,就像娄少竭吐出来的这三个字,他也理解成了别的意思。
“在那位运粮使董成碧去世后,董家就一直以各种名目找他们借钱。两辈人积攒的家底都被陆陆续续要走了,从不立字据。若那说书的不肯,董家就拿董成碧当年帮他们上京的恩情来游说他老母亲。
此外,京定衙门初查记录上说当日没有外人去过他们家,但咱们的人核实到他媳妇和老母亲那天在外头其实遇到了董家人。
买的米面和肉都被要走了,董家人还说家里小儿初十满月,让他们一家子别忘了过去吃席面,特地叮嘱了不能空手去。
还有一点可以证明属下的推断,就是出事当天‘有间酒馆’的大东家回京了,还带了新话本要他试背,最后跟他有接触的伙计都说当时他挺高兴的,还说见到大东家后要好好磕个头。
而买鼠药的初衷并不是为了自尽,您是知道的,老宅子年久失修别说蜈蚣、老鼠了,蛇都有,故而属下猜测他们选择走这条路是临时起意。”黄雀一口气将说书先生的死因告诉对方。
“别告诉我董家借钱是去挥霍。”娄少竭很快转到他更关心的方向。至于那一家子的死,如果有谁需要衙门给个答复,那么黄雀查到的这个结果就是最终说法。
黄雀皱着眉头,显然有些方面他也没想明白,“还真不是,他们家也挺拮据的,虽说只找说书先生借钱,但米粮肉蛋却要遍了亲戚。谁家有个红白喜事的,必定举家去吃席面。”
“董家不是没有家底,咱们的人查到董主事的钱全存在桂城银庄里,问题就出在这个银庄,她的东家有四人,分别是展聪、冉大成、包立、茅七。
这几个人都是京里有名有姓的大管事,每人手上都握着十几二十个商号。不过他们只是假东家,桂城银庄的正经主子是冉家、陈家、于家和宁家的女眷,至于这些女眷背后还有没有人,底下的人还在查。
董主事的钱在桂城银庄里,总共有八万六千两。而像董主事这样把钱放在桂城银庄的小官吏并不少……”
娄少竭心叹,还真是大鱼。
他想到徐则还在等消息,便不再多留,半跑半跳地快速下到塔底,同时吩咐黄雀:“不要打草惊蛇。”
好不容易跟上的黄雀抹了把汗,哎哎地点头应承。
“少卿,这案子虽然深,可程序也不该先到咱们这儿。”按说大理寺在大越的主要职能是负责所有重大刑案的复核,有疑点会打回重审,或者亲自重审,但每个环节都有极正规的程序。
说书先生自尽这说来说去算小案子,本该京定衙门先查,京定衙门查到涉及朝廷命官或者宗亲的,则需要往上报,最终由皇上定夺。
娄少竭利落地上马,居高临下望着他,“你若是嫌麻烦,三年任满可以换去礼部当差。”
娄少竭跟徐则好些年头了,这种事根本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只要徐则觉得案子存在问题,大理寺亲办更合适,那便是对的,皇上让京定衙门把案子转到大理寺已经说明了一切。这种时候来质疑程序不妥,不是嫌麻烦又是什么?
黄雀张嘴,想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但留给他的只剩一阵烟尘。他回过神,也麻利地骑上自己的马,追了上去。
“哎,少卿您等等我……”
徐则正忙里偷闲翻看《白鹤道尊》第十二回 ,他今早又写了一封信送去金陵,就为了跟儿子讨论梁白鹤、梁霄堂,通篇一句关心话都没有,仿佛徐野真的是野生的。
小酒馆的书稿一直很细致,看得出是当做正经书籍那样制作的。每一本的封面上都绘有简单的山水鱼虫,依次注明了程馥、程寒、乐平三人的笔名和分工内容。
内文的首页是一段简要,提示这一话说什么,显然为了方便说书人查阅。不过在外人眼里这毫无疑问就是剧透。
徐则之前看过小酒馆的各类书稿,知道他们有这个习惯,所以每次翻开新一话的时候都会直接跳页。
听完娄少竭和黄雀二人针对案情的分析后,他当下就有了解决的办法,“先把在桂城银庄里存了钱的官员名单查出来。”
“那说书先生一家的死是不是可以先结案?”拖久了董家会慌,一慌就会瞎想,就会怀疑大理寺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别的猫腻。极可能打草惊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