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知县本名丁达,在东桥县当官,跟丁通是出了五服的远亲。
丁家一代不如一代,到了丁通这代已经没几个人了。所以在得知还有个丁达,便主动捎信去联络。丁达也不觉得对方故意攀他,高兴地回了信,一来二往的就亲近起来。
丁达这趟本不想来,吴家在东桥县有五个肥庄,庄子上的管事平日里耀武扬威,横行乡里,他又气又没辙,偏偏这几个庄子养活了一个镇三个村。他不来,那些村民都不答应,生怕他得罪吴家,以后大家连田都没得种。
不过他这趟来金陵也不纯粹是为了捧吴家的场。
丁通一直了解他的处境,所以在往来的书信上经常提起吴缨的鸿泽行及两河轩,尤其是两河轩。丁通说他们有一个没有生成正式文书,对外公开的营生,就是帮扶较弱的产业和商户,现在金陵的几个潦倒的画院、绣坊、医馆、渔场通过两河轩的帮扶,都有了起色。
丁通建议他此次来金陵一定要守到吴缨,没准对方能帮到他。
“两河轩还有另一位东家,待我与她商议后遣些人下东桥县看看,如何?”以前吴缨可不是什么古道热肠的性子,是程馥的一系列帮扶举措改变了他。帮到别人的同时自己没亏本,还赚得人家一声谢,这种感受是他过去从未有过的。
丁达没想到这么顺利,突然有种意外抱到粗腿的奇特感受,又微妙又欢喜。趁热打铁,他想索性将东桥县的情形也告诉对方,可还未来得及整理措辞,就被吴家一个小丫鬟打断了,说是马上要开席,吴令佐请他们过去。
于是两人便不再继续先前的话题,聊些有的没的,由着那丫鬟带路。
吴家有处专门设宴的地方,在潇园的一隅,靠近吴家最大的花园。大至千人族宴,小至三五小聚,都可以尽兴。
“我知她与我们不同,可这也太过了。”六房庶女吴真月是又羡慕又为自己没投个好胎而委屈。
去岁刚出嫁的,同样是六房庶女吴真澄拧了妹妹一把,警惕地望了望四周,压低声音道:“别说了,你不知道家里全是大伯母的眼睛么。”说谁都可以,就是不能说吴子琪和吴真真。因为郭氏完全干得出逼大房庶子庶女,以及宗家其他堂兄妹给自己儿女下跪认错这种事。
吴真月越想越委屈,被嫉妒迷了心智,死活不肯去席上。吴真澄无法,只好拉着她先在潇园另一处坐坐,等她想通了再过去。反正她们两个都是庶女,也没人放在眼里,什么时候到场都不会有人在意。
吴缨同丁达快走到潇园时冷不丁地停下脚步,前面的小丫鬟许是因为赶时间,没有察觉身后两个人停下了脚步,依旧自顾自地往前走。
吴缨待那丫鬟有些距离后,对身边的丁达道:“丁大人,咱们有意向合作,但八字还没撇,还做不得数。过了今日您再决定。”
丁达以为对方其实早就知道桥县情形复杂,深思熟虑后仍然觉得不好操作,临时反悔,所以暗示他知难而退。丁达不太擅长掩饰,自以为理解了吴缨话中所示,神色由喜转哀,苦着脸应下了。
堂堂一介知县,这副委屈小媳妇模样让吴缨有点烦,想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但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而前面那个丫鬟终于发现自己把人落下了,忙一脸歉意地小跑回来,继续领着他们往前。至此,两人没再说话。
他们到达潇园时,宾客还有小部分没入座,男宾和女宾隔着老远,但热闹劲都混到了一起。吴缨无趣地扫了眼众人,心想吴令佐一定有病才巴巴的请他和程馥来。就不怕乐极生悲么?
小姑娘的话本里常有一类情节:恶人死于唠叨,善人死于侠义;女人死于得陇望蜀,男人死于见利忘义……吴缨认为吴令佐一家子将来的死因应该是妄自尊大。
此时,一辆简朴的马车缓缓朝吴府而来,马车后拖着三个鼻青脸肿、衣衫破烂的男子,这个画面相当有冲击性,引得沿路百姓纷纷侧目,还有的人还特地停下手中的活,凑上前看热闹。
……
客人们陆续入席后,吴令佐光场面话就说了将近半个时辰,坐在族人那一区的吴缨还真有点被他给说饿了,想着什么时候才能上菜。而就这短暂分神的功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到了他的身上。
吴永龄用手肘拱了拱他,“叫你呢,快上去。”
吴缨莫名其妙,但越来越多的族人开始催他。
“去哪啊?”
吴永龄把他拉起来推出去,他才发现吴令佐一直望着他,那眼神别提多慈爱了,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慈爱的大伯父。以至于他有一瞬间怀疑对方中邪。
“……阿缨是我们族里的小辈,凭一人之力把鸿泽行、两河轩经营得风生水起,鸿泽行的木材、海货,两河轩的……哦,失礼,诸位应该还不知道两河轩是做什么营生的吧?去岁金陵那场热热闹闹的长跑赛就是两河轩主办……有阿缨这样的子侄,乃吾族之幸。”吴令佐说完,不忘重重地拍了拍吴缨的肩膀。
“哟,原来两河轩的东家出自吴家,难怪长跑赛办得这么风光。”
“是啊,我去岁要不是不在金陵,我也参加了。”
“可我怎么听说,吴大夫人前阵子去砸了两河轩?”
“对对我也听说了,闹得满城风雨。这又是怎么回事?”
客人们纷纷自顾自地交流起那些不知真假的传闻。
吴缨想过对方要用出身来羞辱他,用长辈、宗主的身份来逼他当众做违背意愿的事,就是没想过对方会提鸿泽行和两河轩。
他面色平静地挪开两步,与吴令佐刻意保持距离,笑呵呵地解释:“吴宗主过誉了,鸿泽行与两河轩都是小本生意,挣点年节的肉钱,吴缨绝没那个脸皮与人攀比。”他也不气,本来就知道是鸿门宴,哪怕今天要玩命他也奉陪。
第90章 及笄大礼(三)
场面话终归是场面话,今日来的宾客哪个不是人精,鸿泽行和两河轩有多赚钱,他们哪怕算不出准数也能凭借自己的印象,将盈利往大了估。
宴席就在这个不伦不类的氛围下正式开始,请来的戏班子也正式登台。各桌吃各桌的,各桌话题也不尽相同。
男宾这边聊什么,女宾那头是听不大清楚的。知礼的,不好意思多言,可耳朵都竖着,不知礼的,借着酒劲肆无忌惮,话题很快从吴缨的产业具体赚多少钱,延伸到吴缨跟宗家的纠纷,两河轩之前被砸的原因等等。
宗家这桌,吴令西也想拉话头,但儿子吴永煦对金钱没概念,一直以为吴家是江南首富,吴缨再折腾也富不过吴家,而且吴缨本身是吴家人,他挣的钱也该是吴家的,是宗家的,那么就有他四房的份,他是四房嫡长子,吴缨的钱等于他的钱。脑子忙着理顺这其中关系,他老子的话一句没听进耳朵里。
而旁边的吴子琪自从吃过牢饭,人就沉闷了许多,虽然并不影响他将来的前程,但这个经历他此生都忘不掉。他也没有回应吴令西,只阴狠地盯着吴缨,恨不得把人看出一个洞来。至于吴六老爷吴令修,他只顾闷头喝酒吃菜,权当没听见。
就着两河轩被砸的话头,不知是谁说起了吴缨还是二房嗣子那会儿,背着宗家和族人将二房的产业全放到自己名下,然后撇开养大他的吴令佐,出去自立门户。前些天杭州的事,吴缨做得更绝,吴大夫人曾请求他出手帮忙,念在吴令佐养育他一场的份上,可他是半点情面都不记,导致吴家杭州产业付诸东流,还活活气死了德高望重的族老吴天佑。
“要我说就该砸,像这种狼心狗肺之人,打死都算轻的。”年纪大的长者们最担心的就是家族不睦,家中出败家子,忘恩负义之辈。所以听了吴缨造的“孽”后,都恨不得替天行道,为吴家结果了吴缨。
吴氏族人这边,无论神色还是氛围都仿佛染了墨,早没了参加吴真真及笄礼的喜悦,只有种家丑外扬的羞耻感。吴缨为什么离开宗家,为什么在杭州那件事上没有出手帮忙,小辈不知道,老辈心如明镜。可旁人越是光明正大议论吴家是非,族人这边就越没人敢站出来帮吴缨解围。因为这明显是宗家一开始的意图,帮吴缨就等于得罪宗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