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爻同人)【六爻/如椿】一心抱区区(5)

作者:无卿_丹鹤檀栾 阅读记录 TXT下载

他面前有酒,却是韩木椿酿的酒,他舍不得拿来痛饮以浇愁。

他到底只是问韩木椿要了一坛陈年的百花酒,收进了行囊。

韩木椿欣然应允,只当是他思念扶摇山时当个慰藉,殊不知这酒,浇的是相思。

八、

童如下山之后,先用十余年时间走遍了凡人界。

他走过街巷,看见寻常人家弄璋之喜,鞭炮炸响,红纸飞扬,他被高兴坏了的男主人请进去喝了一杯水酒;他遇上过名门贵女出嫁,十里红妆,喜乐喧哗,马上的新郎官春风满面,送亲的遍洒铜钱,有几枚落进了他的袍袖;也见过天灾频发百姓流离,饿殍满地路有死骨,路边的孩子饿得面黄肌瘦,有一双渴生的眼睛,他递给他一块烤饼,转眼却看那饼被混子抢走;也碰上人家白事,麻衣戴孝,扶灵出城安葬,散开的纸钱落在他的肩上,被他轻轻掸去。

他到底身在世外,那些他是凡人时也曾属于他的七情六欲如今也像是隔着一层,轻轻一拂便过去了。

唯独一样。

他看见平凡清贫的人家,丈夫早晨出门营生,出门两步他妻子便追了出来,将他落下的干粮放进他的背囊,又伸手替他翻好了褶皱的衣领。

他在那户人家不远处站了一天,人来人往没人注意到他。等丈夫日落归家,家里已经升起了炊烟,妻子开门迎他,他笨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廉价的胭脂,送给忙得额上见汗的妻子。

不需要更多的言语,妻子因劳作而粗糙黝黑的脸颊微微发红,夫妻二人相携着进了屋,那柴扉在他眼前缓缓合上,隔绝了一方温柔的天地。

他看着平凡的相守,无可抑制地想起了韩木椿,不由自主地生出奢望来。

若是他和韩木椿,那人一定会找一处有大院子的宅子,或者干脆山野之间,给他大片的余裕侍弄他的花草,扶摇木剑成了闲来无事强身健体的五禽戏。韩木椿一定会酿许多许多的百花酒,教他一直惦记着,却端着不肯要来喝,直到逢年过节,拿出来大醉一场,哪个先酒醉撒野,就让另一个担待着头疼些。

若真有这样的日子,能相守凡人的一辈子都嫌奢侈,哪怕只有一年、一月,便是连飞升都不换的。

想着想着,他便不忍在凡人界走下去了,便往深山老林里头钻,寻找九层经楼里古籍上记载这的洞天福地。

扶摇山固然钟灵毓秀,传承道法也广有涉猎。可天下之大,道法万千,洞天福地之中常有未知道法遗迹,可与已知互相印证。童如便循着灵气丰沛,依山傍水之地找寻。

洞天福地说来都是前辈修行之处,除了道路险阻难至之外,有的还有前人留下的阵法陷阱,凶险异常。

可童如数十年苦练不辍,岂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古籍上记载的十大洞天,历时十年,寻访大半,收集补校了许多散佚的功法经典。

童如将纱布在肩上缠了几圈,将一头咬在口中,一下扯断,单手草草打了个结。

地上落着两支冰凝成的弩箭箭簇,从温热的体内起出来,正缓缓融化。肩上的纱布透出一层浓重血色。

这一路太顺利,他有些懈怠了,一不小心被一张暗符暗算。

即便是修士身体素质远超常人,一下失血也觉得晕眩发冷。童如阖目调息,运功行三百小周天,忽觉身心通明,周身一轻。

再睁开眼是,只见似是身处一处石窟,面前一方纵横棋盘,两墩石凳,黑白对坐。

他尚未来得及为这物换星移觉得疑惑,眼见那执黑先行之人,赫然是他自己的面容!

棋盘上未落一子,“他”竟似在执子长考一般。见了童如,冲他招招手,将手里把玩的黑子落在角星。

童如好像被什么牵住了手脚,走过去执起了白子,落在对角的角星上。

二人运子如飞,童如感觉整个人晕晕蒙蒙,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眨眼间棋盘上黑白交锋厮杀成一片,升腾起看不见的硝烟。

童如像个提线木偶一般,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什么幻境迷阵。可他元神左冲右突,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操控自己的肉身。

他突然觉得自己执子的手被什么人握住了。他悚然一惊,定睛一看,这哪里是他的手?稚嫩幼小,指节上还未褪去稚儿的肉窝窝,也没有常年握剑磨出的老茧。

再暗暗打量身周,一花一草一石一木都瞧着有些眼熟。

他想起来了,这是扶摇山!

只是没有满山的花,没有指路的符箓,看着有些缺了人气的荒芜。

哦,从视角来看,方才还在和“自己”对弈的他,此时不知在什么人的壳子里,身量十分矮小,上山对一双小短腿来说也有些吃力。若这真是他自己的壳子,也该是只有五六岁的样子。

可他这一世,十来岁才上的扶摇山,那时候山上有严掌门他们,绝不少人气,一路上山,也有发出幽幽白光的指路符箓。

而牵着他的那只手宽大厚重,也绝不属于韩木椿。

那只手的主人牵着他来到在门规木桌前,在掌门椅上坐了,叫他跪下。

“童如,”那人道,声音渺渺,“为师知道你心无挂碍,七情不足,本是修道的好苗子。只是你性情过于淡漠,于心性无益,为师便送你‘有情’二字作戒,大道无情,众生有情。一日未曾窥得大道,便一日看见有情众生。有情不是纵情,不是滥情,不过是让你在无中蕴一点有,便足见众生之可怜可爱。”

他这具壳子依然不受他控制,无波无澜恭恭敬敬地一叩首:“弟子受教。”

可锁在这幼童壳子里的童如心头大震。他这一世在扶摇山上未曾拜师,也未曾受戒,这一段竟像他那前生的记忆,在他面前走马灯一样地展开了。

而那“有情”二字也似黄钟大吕,在他心头重重回荡。

无论前世今生,他都似情窍未开。原来早有人教他要留得一线,那点微薄的情愫,全被他攒起来放在了一人的身上,竟也能情深似海。

只是韩木椿,只有韩木椿。

第五章 05

九、

童如四百岁的时候,遇见了韩木椿。

韩木椿十三岁之前几乎可以算得上顺风顺水,亲缘笃厚,衣食无忧,天资聪颖,年少登科。

可一个人一生的福分,是有定数的。有否极泰来,就有福尽祸至。

童如在一地尸首中捡到了一息尚存的韩木椿,韩木椿长得慢,那时候身形尚且够不上少年的他,背上受了山匪一刀,伤口深可见骨。在凡人界少不得留下残疾的伤,却被童如的一枚丹药治好了。

韩木椿母亲走得早,自小和父亲相依为命。小时候想当个花匠,却因为父亲的希望未能达成而汲汲于功名。父亲一走,他连奔丧都未能成行。冥冥之中,兴许和凡间的缘分早就断了。

韩木椿年少早慧,遇上这种事竟也没什么看不开,反而很快就想通了、放下了。只请童如在带他上扶摇山之前,回了一趟老家,在父亲的灵堂中跪了一夜,便算是真的了却尘缘,家人和功名说放就放,上山求道去了。

虽说修士不理红尘事,童如先前也不是没有救下过受害的凡人,但收作弟子的,只有韩木椿一个。除了韩木椿天资颖悟之外,大抵就是这份藏在稚嫩皮囊之下的豁达开阔,更令童如惊奇了。

人的一生就像负重前行,背上的很多东西——譬如功名、权力、财富甚至亲人爱人,都是作茧自缚,明知道放下就轻松了,但是背得久了,总觉得再背着走上一段就是终点了,放下了就是前功尽弃,所以没人能说放下就放下,最后总被这些压垮,不得善终。

能说放就放、说弃就弃的,大概只有以万物为刍狗的天地了。

韩木椿像是“无所求”,无所求,映出了一点无情的味道来,却和扶摇派的“人道”有些背道而驰了。

童如领着韩木椿上山的时候想道:“大概是年纪还小,不懂得自己到底要什么吧。”

也未必是真的无情。

事实上韩木椿刚到扶摇上不过几年,就能让山上开遍百花。比起成日浸淫修炼的童如,看上去有“人气儿”得多了。

爱花之徒,怎会无情?

童如被关在上辈子的壳子里,看着上辈子还是个少年的韩木椿拿着锄头,一长一短地挽着裤脚,在扶摇山的满山葱茏间忙忙碌碌地莳花弄草,额头见汗,脸蛋红扑扑,上头蹭了一道泥痕,瞧着稚嫩又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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