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的诸人面面相觑,既不敢上前询问,也不敢窃窃私语,这会儿他们才突然意识到,首元居的主子,并不是他们可以随便非议的。
人们讪讪然摸摸鼻子,散了。
一开始与人争辩的稚童跟管事却留了下来。
稚童扯着管事的衣角,目光清明且执着,管事几番犹豫,最后一咬牙,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几步。
九娘却率先转过身来,夕阳打在廊柱上,在她蓝灰色的面具上投下一抹阴影,阴森森的,有些可怖。
管事暗暗吞了口口水,稚童却又往前走了半步。
“老李,”九娘突然有点丧气,颓然道,“你来这儿多久了?”
管事不明所以,但还是恭敬地躬身答道:“五年了!”
“那不短了!”九娘若有所思点点头。
“是,”管事微微偏了偏头,阻止想要抢白的孙子,皱巴巴的手在稚童头上拍了拍,脸上难得浮起一抹薄笑,毕恭毕敬道,“我本是在第七居做杂役,是您看我祖孙二人可怜,将我带了过来,做了这首元居的第二把手。”
“是你有本事……”九娘摆手,从兜里掏出一块糖糕递给稚童,看他微眯着眼睛吃完,才叹息道,“不过,你年岁也高了,也是该颐养天年的时候了,一会儿去收拾收拾,夜幕前带着小莫离开吧!”
“什么?”管事不可思议地直起身子,下巴上的白胡子因为激动而颤抖着。
九娘却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道:“我记得梅子私下有给你买了宅子。”
“是、是的!”管事诺诺地应着,可他想问的并不是这个。
他想问她为何突然要赶走自己,却见九娘目光真挚地望着自己,她的眼神清澈中藏着一抹划不来的担忧。
管事一怔,想要说的话,便再也没有说出来。
入夜的风还带着白日的温度,轻拂过时,能感觉到其中的燥动。
屋外的莲池内,蛙鸣声乱作一团,就像是酒粬入了缸,蒸腾出一整片的凌乱。
就像此刻的九娘。
她坐在莲池边,望着下弦月那一丝银钩,想起几日前,也是在这里,她遇见了言术。
言术,言术,她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
“那人说,他只要那位殿下。”梅子清越的声音犹自在耳,“我什么都不在乎,不在乎这天界,也不在乎其他,我只在乎你,主子,我希望您好!”
九娘轻叹一声,究竟什么才算好呢?
相遇或者别离,是福也可能是祸,亦或者……冥冥之中,早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拨弄着他们的命运!
又一阵风吹过,莲池上起了一圈圈涟漪,一声猫叫乍然响起,身后,她等了一夜的脚步声,渐渐近了……
但令九娘错愕的,却是那脚步声竟然不是一个。
九娘回身,看着围上来的黑压压一群,不禁叹了口气。
不是没有料想到这种情况,但总忍不住想要知道那个女人又在玩什么花样。
这些围上来的“人”,白日里也曾这样围着她,只是那会儿他们的身体还受着自己意志的支配,维持着表面的礼貌,懂得适可而止,这会儿……看那一个个双目无神、眼神呆滞、动作僵硬且杂七杂八的生物……
九娘深深叹了口气。
黑压压的生物群越来越近,九娘依旧坐在莲池边,待到最前面的人快要碰触到她,她才脚下轻点,正预退至莲池中央,一道声音却打断了她的动作。
“阿九,别动。”
竟是那疯女人娇媚的声音!
再次听见这个声音,九娘竟仍不住打了个颤儿,她以为自己不会怕的,但显然,她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好在还能强制控制住自己,她循声去望,却没有找到声音的来源。
九娘没敢动,既然是疯女人亲自来了,接下来……怕也没什么好事了。
女人见她真的不动,既然特别的开心,“咔咔”乱笑一阵,才道:“这么快又见面了,意外吗?”
九娘确实有点意外,但这事发生在这个疯女人身上,她又觉得十分正常。
“看来你并不意外啊!”那声音并不生气,依旧愉悦道,“你就不想知道我今日来做什么吗?”
本着让她顺心就是让自己堵心的思路,九娘很干脆的对着空气甩了个大白眼,没搭腔。
但她的行为完全没有打击到对方的积极性,女人依旧怪笑着道:“我今日来,不过是无聊,想打你一顿罢了,看见那个穿了条麻裤的树了么?他枝干挂着的坛子……对,就是那个,将里面的东西倒在你身上,他们就会好好招呼你哦!”
“不……”
“嘘!”那声音打断九娘的拒绝,嬉笑道,“我可是会生气的,我一生气,这里这么多人就都要死了……”
月色很暗,如同九娘的心境。
她实在看不清女人到底附在哪个人身上,不过就算知道也没用,她又没有瞬间扫平这里几十号人的本事。
“我可以按照你说的做,”九娘咬着下唇,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语调,“但是,你要先给我这些人的解药。”
“听起来还挺公平的,”女人似乎思索了片刻,过了一会儿才又道,“可我若给你解药,你跑了怎么办?毕竟你那么没良心,连梅子都可以舍弃。”
放屁,梅子现在在天牢里吃香的喝辣的,日子过得可比她潇洒多了,且再过几日,她就可以直接去六重狱投胎了。
她都跟天帝商量过了,不要大富大贵,但求小康平乐。
不过这些都是九娘心里所想,她才不会告诉这个疯女人,虽然说出来也许能让她很不爽,可好不容易把梅子从这个事情里摘出来,她才不要把她再卷进来。
那女人却以为九娘的沉默是无言以对,顿时笑得更开心了。
“笑够了,就把解药给我吧!”九娘强装硬气,道,“你就算不给我,我依旧可以转身就走,你也知道,我可不在意这些人。”
话虽这样说,九娘背在身后的手却攥得更紧了。
“就说你没良心了,”女人怪笑一声,“还是我善良,我可是……眼睁睁看着那祖孙二人,出的咱们府邸呢!”
第16章 今朝波澜落又起(三)
指甲掐入掌心的痛,让九娘瞬间保持了清醒。
她咬着下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更没有泄露自己的情绪。
时光如止,两人隔空凝滞片刻,那女人突而一笑,道:“行,解药给你,你要敢跑,我自有法子让你讨不着好。”
说着,抛了一个青色瓷瓶过来,隔着人群,九娘终于看见了……那女人此刻就附身在一个小丫鬟身上,那小丫头干瘪瘪的,右脸上有一块巴掌大的青紫色胎记,此时单薄地裹着件朦胧的暮色纱衣,更显得她瘦得皮包骨似的。
两人的目光透过人群相对。
女人不但没有躲藏,反而冲着九娘抚媚地笑了笑。
九娘心下又别捏又恐惧,但表面却一副无动于衷模样,伸手接住药瓶,只看了一眼,就揣进怀里,这才走过去,将女人说的坛子接过,这坛子就是他们酒馆平日里最常见的那种黑瓷瓦罐。
手中的这个瓦罐应该用了许久了,罐口已经被磨得褪了瓷。
九娘揭开酒封,嗅了嗅,罐里装的并不是酒,而是一种带着淡淡异香的药水。
有点像野荔枝的味道。
周围的生物在这种香的引|诱下蠢蠢欲动,九娘已经懒得再思考了,端起酒坛就淋上了自己的肩膀,突然而至的凉激得她打了个颤儿。
夜已经深了,浸湿后的衣服贴在皮肤上,有些微微的凉。
异香在体温的蒸烤下变得越发浓郁。
九娘又听见女人肆意的笑声,但那笑声渐渐朦胧,周围本来停止不动的人群终于彻底骚动起来……
很痛,那清香味好似能将人心中所有的不满都引诱出来,九娘一手抱头一手抱腿,尽量将身子蜷缩起来,将法力集中护住要害,但落在背上的拳打脚踢依旧让她越来越抱不紧自己。
也不知是哪一只兽类精怪,突然一蹄子踹向她的腰间,坚硬的角质物在触碰到九娘前,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一声脆响,但突然而至的剧痛已经让九娘顾不得其他的了,她身子晃了晃,手不由自主的更紧的拽紧了自己的胳膊。
场中无人言语,只有打击的闷响声和衣物摩擦声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