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已经决定了要离开我?
是被拴在家里的那些天,还是中枪的刹那,还是更早更早……我还没有察觉的时候,你就已经想从我的身边逃走了?
沉闷的春雷在天边滚过,高诚带人围了所有的码头,连出港的船都拦下,可依旧寻不到高亦其的踪影。随着时间的推移,男人愈发暴躁,拎着枪站在海边一根接着一根抽烟。
陈叔见状,咬牙开车回了高宅,亲自跑到冷清的码头上询问情况,这才知道高亦其从来没想过要在码头登船。
他们家的小少爷,直接追上启航的游轮,跑了。
“你说他……多聪明。”高诚听完陈叔的汇报,颤抖着点燃一根烟,“早就知道我会来追。”
“陈叔,他连挽留的机会都不给我。”男人终于维持不住表面的淡定,茫然地望着波涛汹涌的海面,“你说,他是不是不爱我了?”
老管家并不能给高诚确切的答案。
“可他要是不爱我,为什么昨天还主动亲近我?”高诚迎着风向海边走去,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刀尖上,背影万分凄凉,“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其实我早该说了。”
“……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去说。”
“……我对不起他,从来没给过他想要的,哪怕事情了结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去给他安全感,我甚至比他更害怕离别。”
高诚说到这儿,凄惨地笑笑:“陈叔你瞧,小家伙这不就跑了?”
男人笑得比哭还难看:“原来自欺欺人的人一直都是我。”
“爷!”老管家扑上来拽住高诚的胳膊。
高诚距离掉入海中只有一步之遥。
他沉默着低下头,狠狠地抽完这支烟,脸上的痛苦被漠然取代:“去查,他上的是哪条船,就算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他抓回来。”
与此同时,上船的高亦其躺在船舱里,目光空洞地注视着灰蓝色的海面。
命运无比奇妙,他随便上的游轮竟然开去法国,不过回去也好,起码不会人生地不熟,崔家的产业现在是他的了,表哥曾经的房子也是他的。
但高亦其不想住,他想好了,先将表哥的房子卖了,换个乡村里的小屋子,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回来。
要是一辈子想不明白呢?高亦其想到高诚,心脏忽而像被针扎似的,疼得他蜷缩在床上急促地喘息。
先生……先生。
他再也见不到先生了。
隐忍了几个月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高亦其趴在床上嚎啕大哭,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哭的是家道中落的真相,还是和高诚决裂的悲伤,他只觉得委屈,天大的委屈压在肩头,让高亦其最终选择了逃避。
游轮在海上飘了大半月,来到了苏伊士运河,进入地中海前,靠岸休息补充燃料。两年前高亦其走得也是这条线,他趴在船舷边喝玉米汤,不时有军用的舰船驶过,各国的国旗在碧波间飘扬,他闭上眼睛蹙眉摸了摸小腹,熟悉的眩晕感袭来,似乎在催促他赶快回船舱。
“请问,哪位是高先生?”恰恰在此时,蹩脚的中文传入高亦其的耳朵。
他循声望去,发现甲板上上来很多当地的摊贩,不断地兜售纪念品,也有人拿着各式各样的信件传递消息。
“高先生?”那人又喊了一声,见无人应答,失落地叹了口气。
高亦其犹豫半晌,抬腿走过去:“你好,你找高先生?”
“你是吗?”看不出国籍的小贩兴奋地将信拿出来,“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高亦其。”像是猜到了什么,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直跳。
“我可真是幸运。”小贩眼前一亮,将信递给他,“有人出重金给你传递消息,只要找到你,就能得到丰厚的报仇。”
信封上熟悉的字迹让高亦其的眼前一片模糊。
原以为分开的时间久一点,他就能把高诚忘了。
原来他也是自欺欺人。
高亦其捏着信跑回船舱,关上门,坐在窗边颤抖着抚摸信封上的字迹。那是高诚,他的先生。
苏伊士运河上来来往往的轮船那么多,高诚要写多少封信才能找到他?茫茫人海,这封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辗转在不同的人的手里的?他们操着口音怪异的中文,不断地登船,最后终于将信送到了他的手中。
可万一没人能找到他呢?
高亦其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捏着小刀好几次差点划到手,好不容易将信封拆开,刚看了开头,便已泣不成声。
高诚说:我不奢望你能收到这封信。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卑微地写下这行字,并不是为了让高亦其看见信就能回心转意,而是寻求宣泄思念的途径。
轮船的汽笛声在海面上传出很远,传递信件的小贩在邮轮起航前心满意足地走下甲板,他不仅得到了丰厚的小费,还有另一封即将传递回上海的厚厚的信。
*
又一年冬天,上海早早落了薄雪,可也仅仅是薄雪。
陈叔穿着厚棉袄从后院一路小跑,没搭理修剪花枝的下人,径直跑上了楼,外套都没脱,进屋时落了一地细碎的雪。
伏案的男人猛地抬头:“来了?”
“来了。”陈叔搓着手,将怀里的信拿出来,“爷,这回动静闹得有点大,小少爷该生气的。”
前一个月,不知哪家小报胡乱报道,说高诚要和梅二小姐成婚,气得男人当天就把报社砸了,可消息还是风一般刮了出去,也不知道远在法国的高亦其有没有听说。
高诚提心吊胆过了一个月,写了无数封信寄走,当收到回信的刹那,还是心跳如擂。
高亦其在船上发现自己有了身孕,现在大抵是最难受的时候。
“也不知道小家伙现在怎么样了,我实在抽不出身去看他,他也觉得在那儿把孩子生下来比较好。”高诚一边说,一边拆信封,刚将信纸摊开,就差点手抖打碎高亦其留下的汽水瓶子。
薄薄的信纸上只有八个字:一别两宽,各自生欢。
“陈叔……陈叔!”男人慌了,捏着信纸站起来,“订票,我今天就去法国。”
“爷,您冷静点!”老管家连忙将高诚拦住,“您要是走了,生意怎么办?”
“生意没了不要紧,小家伙好不容易愿意和我写写信,现在因为破报纸他妈的不要我了,我还做什么生意?”
陈叔听得哭笑不得:“爷,您冷静点,小少爷要真的不想理你,还写什么信?”
男人愣了愣。
陈叔边笑边摇头:“他这是赌气呢。”
“赌气啊……”高诚重重地松了一口气,跌坐回座椅,喃喃自语,“赌气也不行啊,他身子弱,现在还有孩子,怎么能赌气呢?”
“不成,我还是得去看他。”
说来说去,终是要走,陈叔愁得一咬牙:“爷,您要是放心,我代替您去法国。”
“你?”高诚捏信的手猛地一紧,“陈叔,三个月的船,太累了。”
“我这把老骨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还怕坐船?”陈叔眼睛一瞪,来了脾气,“还是说爷您信不过我?”
老管家执拗起来,高诚也没有办法,于是两天之后,陈叔带着三个伙计,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上了开往法国的船。
这下子留在上海的高诚彻彻底底成了“孤家寡人”。
隔着千山万水,信件走得太慢,高亦其在法国乡间买的房子还不装电报,高诚想要多联系也没有办法,只能一个人呆在偌大的宅院里苦苦地等候。
陈叔还在的时候,高诚并不觉得冷清,这会儿人都走了,他就算看着院子里忙碌的下人也觉得凄凉,于是愈发思念弟弟,经常做着生意,忽然觉得陈叔带去的东西不够多,小家伙从小身体不好,又是吃过枪子儿的,一个人在国外可怎么办?
然而想归想,高诚身在上海,再担心也没办法亲自照顾高亦其,只能盼着陈叔去了,弟弟能过得舒服些,早些把孩子生下来,一家人团聚。
盼着盼着,年关将近,算起来陈叔也应该到法国了,高诚没心思过年,过得跟平日没什么两样,大年三十一个人吃了碗水饺,躺在卧室的床上辗转反侧,最后还是睡不着,爬起来站在阳台上抽烟。
烟火在天边绽放,高诚眯着眼睛瞧,心道要是高亦其在身边,肯定闹着要放炮仗,念及此,高诚大半夜跑下楼,从库房里翻出下人提前备好的鞭炮,用烟头点了,独自迎来了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