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出差回来的幸子还是得知了这一噩耗,家里又是一阵人仰马翻。由于不能继续拖沓,妆裕的葬礼被匆忙地定在了一个周末,幸子因为伤心过度而无法出席,夜神月一手操持了整个流程,巧合的是她的墓地被安排在了弥海砂埋葬的同一个陵园。出席葬礼的大多是他的同僚和追随他多年的部下,意外的是L也出席了葬礼,但他和夜神月寒暄了几句就匆匆离开了。
第二天夜神月仍穿着前一天出席葬礼所穿的黑色西装,他说他要探望弥海砂,然后到花店买了了很大一束白色的玫瑰。回来的时候下了很大一场雨,但没有刮风。夜神总一郎隔着车窗,看见夜神月撑着一把黑色的伞走进雨幕里,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他那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应该追上去,怀疑的情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但他最后只是点然一支烟,在驾驶座上开始漫长的等待。
他没有等很久,夜神月很快就回来了。雨下得更大了,突然起了风,路灯亮着浑浊的光。夜神月撑着伞跑回来,打开车门的那一刻冷风吹熄了他的烟。夜神月的裤脚上是飞溅的泥水,肩膀落满了水渍,竟是从未有过的狼狈。
“雨下大了。”
夜神总一郎看见他手掌心沾满潮湿的泥土,“你的手怎么回事?”
“哦,台阶太滑了,摔了一跤。”夜神月用纸巾擦着手掌上的泥土,露出细碎的伤痕。
“我还以为你去挖了什么东西。”
夜神月轻笑一声,“怎么会。”
“突然起了风,玫瑰被吹散了。我找了好半天才找到一块石头,把它压在花束的上面。后来我想了想,又挪开了。”夜神月说,“她应该去更远的地方。”
夜神总一郎将半截残余的烟头丢到了烟灰缸里,他拧动了钥匙,车底传来呜隆隆的声响。
车子在雨幕中疾驰,车内只能听到雨滴的撞击的闷响。
“要回家吗?还是要去吃些东西……”
“父亲,”夜神月打断了他,他撑着下巴,静静地看着雨水在窗户上流淌的斑驳痕迹,“不是我做的。”
夜神总一郎突然有很多话想说,但却不知道从何开始。此时此刻,失去女儿的痛才逐渐明晰,它来得令人猝不及防。他先是感到疲惫,随之而来的是不可抵抗的苍老。
“我知道。”
他知道什么呢——那天说完这句话夜神总一郎一直在思考,直到他深夜看到夜神月的身影消失在晨雾的朦胧中。他心底的声音越来越响,轰隆轰隆,如同雷鸣。他拿上车钥匙随后坐进驾驶座,追踪之前设定的定位跟踪系统。他开着车,凌晨的路灯像是深海中微光,黑色的轿车在高架桥上疾驰,两侧的风景被迅速剥离。
点燃的香烟在半空中汇聚成一个模糊的实体,然后被从突然打开的窗户中涌进的风扯碎,烟灰变成细腻的粉尘。他抽了一根又一根烟,已经远远超过他每天规定自己抽烟的数量,但他丝毫没有感到任何尼古丁应有的作用。
在去往东京港的路上,夜神总一郎想起夜神月国中时候的叛逆,像是找到了最初差错的源头。但所幸这一切没有太迟,他牢牢记住了幸子的话:你永远是他的父亲。他龟裂的心腾起一种无情的决断,决定要找出真相,将这一切终结。这个念头无比的清晰,直到他走下车的那一刻,盐与腥味混杂的风和天边初升的太阳都昭示着今天的好天气,最后一点迷惘也被东京港的海风吹的一干二净。
定位的光斑不断地闪烁,他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矗立的棕色铁门折射着肃穆的光,夜神总一郎握用力推开21号仓库的门。
那一刻他看见两个人,倒下的人和站立的人——L和月。
第四十四章
夜神月认为他和他的父亲是截然不同的两人,即使外表看起来再相似,也不能阻挡他们背道而驰的选择。夜神总一郎是个有着对家庭饱含情感的人,而夜神月却要比他凉薄得多。但夜神月有时候又不得不屈服于一种来自血缘的神秘力量,它将他们紧紧的联结,在某一时刻或是某一方面,他们就是一个人。比如他当初为了新世界而毫不犹豫选择将夜神总一郎牺牲,亦或是现在他正面对着夜神总一郎黑洞洞的枪口。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如您所见。”夜神月的语气充斥着无奈,他对这一切毫无辩解,“是死亡笔记。”
夜神总一郎感到自己的心在不断的下沉,沉到一片虚空之中。他想自己应该感到愤怒或是失望,但是他没有接收到情绪的信号。他很想去确认倒在地上的人究竟是不是L,但他无法从夜神月的脸上移开视线。在这一刻无论做那种选择都显得无比艰难,夜神总一郎试图从回忆的缝隙中寻找任何被错失的环节,他想要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以至于会让他面临现在这样一个他始料未及的场面。其实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场面并非全然始料未及。从L开始对夜神月的监控开始,它就像是游戏里若干结局之一,在错综复杂的选项中通往这条必然的道路。
“果然是你。”
夜神月想起他少年时候的恶作剧,那时候他和他的父亲坐在餐桌上。夜神总一郎也是用同样的语气对他说,“停止你这毫无意义的恶作剧。”此刻再次听到他竟然生出几分怀念的感觉。
夜神月在来港口之前曾和L有一次短暂的会面。说实话,他没想到L会出席妆裕的葬礼。那天L仍穿着白色T恤和宽大的牛仔裤,他站在人群的最后,在黑西服的队伍里,像一个格格不入的过路人。他没有致辞,只在墓碑旁边献了一束花。葬礼结束后他坐在了远处的长椅上,朝身旁的夜神月递了一杯咖啡。
“美式。”
夜神月只抿了一口,糖浆的味道在嘴里发酵,甜得他几乎要吐出来,但他最后还是咽了下去,并且仰头喝得一干二净。
“恶作剧?”
“不,”L双手搓着掌心,单薄的白色T恤被冷风吹得发抖,“甜味会让人心情好些。”
夜神月脱下自己的西服外套,把它递给了L。但是对方没有领情,又或许是没有领会他意思,最后还是夜神月保持自己的绅士风度,披挂在L的肩上。
“要下雨了,大侦探你不会想带病工作。”
“把讨好女孩子的手段用在我身上是不会起作用的。你还是要交待你的犯罪事实。”L一如既往地会破坏气氛,这一点夜神月完全可以理解,他的嫌疑直到今天也没有完全洗清过。但他有一种预感,他预感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他相信L也有同样的感受,否则他不会特地冒险在妆裕的葬礼上露面。
那时候夜神月以为L会质问他一些事,他确信L已经发现了银行抢劫犯的名字没有出现在他们现在所拥有的任何一本笔记本上,而他对这些问题也早有准备。但是当他看向自己的父亲和他身旁缺席的母亲的位置时,他突然改了主意。
“很多年前,我在怀俄明州的山里住过一个月。”夜神月说道,“那是一年冬天,有一天夜里突然下起了大雪。第二天早晨起来,漫山遍野都是白色,远处的山是海一般深邃的蓝。那天太阳很亮,树上的积雪被风吹散,在风中变成发光的细小颗粒。”
夜神月停顿了一下,他摇晃着手里空空如也的咖啡杯,投到旁边的垃圾桶。
“那时候我在想,就算永远待在那里也不错。”
L很意外夜神月会这么说,因为这些话听起来像一种退却和妥协,而这两个字眼分明和夜神月争强好胜的性格相差太远。更不必说他调查过夜神月的出入境记录,对方并没有离开过日本,更不要说在怀俄明州待上一个月而不被任何人察觉。但与之矛盾的是夜神月语气中的怀念,就好像他不仅真的踏上过那里的雪原,还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而这个与事实相悖的故事,他却偏偏愿意相信它是真的。
“一直一个人待在那里会很寂寞的。”
“是吗,”夜神月看着远处悲伤的父亲,“那么在这里就不孤独了吗?”
L看见夜神月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稚嫩的、困惑的表情,他像是被这个问题深深地困扰而感到迷茫。然后那些陌生的词汇就这样一点一点从他的喉咙里爬出来,震动得如同夏日雨夜雷声的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