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气球是他完美的屏障。他似是对他们的雕虫小技并不放在心上,坦然走在日光下,却又藏在无懈可击的黑暗中。
对死神之眼了如指掌的审判者,似乎更胜一筹。
弥海砂出神地盯着窗户的景色,睫毛细微地抖动着,像是某种昆虫展翅前的翕动。她的脸上看不出急躁的神色,但却不是茫然,只是沉静。沉静的脸,缠绕的发丝,让人想到缺乏表情的中世纪壁画。
桌面上的笔记本摊开着,上面潦草地写着几个字母。她低头看着笔记本上歪曲的字母,一个个粗糙得像涂鸦,零散地散落在纸面上,身后横线上是无法填补的空白。
弥海砂将手里的笔扔到一边,粉红色圆珠笔顺着桌子掉落在地上。
“我不是他的对手。”弥海砂说。
“你要怎么做?”
“我不知道。”弥海砂蹲下将笔重新捡起,又从死亡笔记上撕下一小片碎片,一同塞进自己上衣的口袋。
“你要做什么?”
弥海砂没有回答雷姆。她红色指尖从袖口穿出,扣紧黑色外套领口的扣子,对着镜子匆忙涂抹着口红。
“弥海砂?”雷姆又问了一遍。
“找出他的名字。”弥海砂说,她坐在床边,拉上短靴侧边的拉链。
“夜神月说过,你不能露面。”
“但是他有危险。”她说着,嘴角缓缓垂下,柔软得像是轻飘飘落地的羽毛,“……是我太没用。”
“你的出现改变不了任何事,这是审判者的计谋。他打算一举将你们两个人都铲除,你这是自投罗网。”
“是——是我自投罗网!”
弥海砂突然扬起了声音,飞快地站了起来,她张开的手掌扣在胸口,鲜红的指甲像是从胸腔里掏出了一颗滴血的心脏。
“我站在这里,就不可能无动于衷!”
“这是夜神月的胜负,”雷姆说,“那不是你的胜负。”
“胜负?”
弥海砂快速地笑了一下,她将黑色的帽子扣在头顶,嘴里嚼着泡泡糖。粉红色的泡泡因为充气而膨胀,它慢慢变大变薄,然后“啪”地一声炸裂了。
“没错,是他的胜负。这还不够吗?”
雷姆听到弥海砂这句话的时候,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新奇的感觉。
可能是愤怒,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更加复杂而难以言喻的东西。
如同暗涌的激流不停地翻滚,怒涛拍打着白色的堤坝。它在胸腔内翻涌,在白色肋骨交叉搭建的、空荡荡的结构里,那里一无所有,只有风从缝隙间狡猾地钻过,或是从不停留的光。
她不知道这感觉究竟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它为何而出现。但是有一瞬间,她感到有些怀念。就好像她确实此时此刻应该感到如此,又或是她从前曾有过类似的感情。
她试图和弥海砂分析事情的利弊,试图证明这不过是审判者逼她露面的一个陷阱。但她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因为弥海砂正注视着她,她的眼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名为“雷姆”的死神的高大身影,伫立着。
“雷姆,其实也许只有人类才会自己杀死自己,也可能是因为恨,”她说,“——但也可能是因为爱。”
雷姆看见自己变成她眼中影影绰绰的白色,像是不知道是哪里飘来的孤零零的鬼影。那是谁呢,是她吗?还是杰拉斯?向天空张开双臂的杰拉斯,追逐着天空之上的天空。他张开的翅膀是白色的,上面长满了奇异又柔软的羽毛。
“你注视我,是否就如同我注视你。”
杰拉斯叹息着,像是无奈。然后便朝着黑色的天空飞走了,就像一只鸟。
再也没回来。
雷姆的明知胸腔里心脏不再跳动,连心脏本身也不存在了。苍白的、异于人类的身躯,只不过是一副诡异的躯壳。然而这具躯壳现在像是破碎了,无数的碎片从上面脱落,像是承受不住时间腐蚀的墙皮。她低下头,张开的手掌中竟出现一道奇妙的纹路。它弯曲着,浅淡得几不可见。可是它就在那里,却顽强地像是被镌刻在上面。
“你一定要去吗?”
弥海砂没有回答。
“我知道了,”雷姆短暂地沉默,“我替你去。”
“为什么?”
“你会被杀死,但我不会。”
雷姆张开翅膀,巨大的白色翅膀像张开的白帆,凹凸的骨架横亘在其间。白色在阳光下尤其刺眼,像博物馆里矗立的生物化石。人们都以为它们很脆弱,但它分明是固化的时间,坚硬得比任何事物都经得起岁月的洗礼。
“真漂亮……好像天使的翅膀……”
弥海砂不由得赞叹道,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雷姆的翅膀。
“我能摸摸吗?”
那触感很奇怪,像是骨头又像是石头,凸出的棱角弯折着锋利的线条,实际上却很光滑。张开的羽翼是围墙,圈出中间的一方天地。
“海砂,你知道吗。死神是不会死的。”
“可是,你之前跟我说的杰拉斯的死神不就是死了吗?”
雷姆朝着天空伸出手,白色的光落在它的手掌中,它流动着,周遭的黑影将它托起,像一颗耀眼而璀璨的珍珠。
“只有人类才会死。”
人间界的上方是湛蓝的天,脚下是深渊,深渊深处是不断爬行的蝼蚁。高耸云端的死神界,头顶却是永远黑色的天空。那其实那是人间界的深渊,是蝼蚁不断翻滚的污泥,对于它们来说却是触不可及的天空。
青年像是在和夜神月说着什么,夜神月只是看着他沉默不语,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在远处的雷姆,像是世界只有面前这个人。
只有路克注意到了正对着落地窗远处的雷姆。
路克什么也没有说,它旁观着,笑脸像是被画在脸上,却比画更加虚假。
笔记的纸页被风吹起,像一面面飞扬的白色旗帜。雷姆抚平翻卷的纸角,任由它们在她的掌心中挣扎。
然后风突然停了,像是屈服了。
于是黑色的笔迹缱绻地荡漾,转了一个圈又一个圈,让人想起风吹皱的池水和弗拉戈纳尔笔下少女的裙摆。
Beyond Birthday
雷姆突然对这个名字感到好奇,但也仅仅是好奇而已,因为她没有机会知道答案,而那答案本身也不重要了。
它究竟是什么意思,而哪里又才是彼岸。
她展翅飞向天空,化作一道渺小的影。半空中洋洋洒洒白色透明的颗粒,它们在日光下像是发光的雪,浮动着融化了。
第二十六章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
夜神月紧绷的肩线终于松弛下来,他感到轻松,但这种心情并不是愉悦。
有一瞬间,他感到一些茫然。
思维像是在无法着落的半空中漂浮,胸膛里的心脏像充满力量的铁拳,锤击着如同棉絮一样的思维。
于是他仍是坐在座椅上,面前摆着青年留给他的甜品。白色的奶油在阳光下融化成一滩油腻的不明物,如同混合的泥土的雪,粘连在蛋糕坯上。
他看着它,像是突然来了兴趣。挑了完整的一块,用叉子插了一角送进嘴里。甜腻的香气充斥着口腔,唇齿之间都是滑腻的感觉,附着在舌苔和内壁上,像一种令人作呕的黏着剂。
夜神月举起将手旁的柠檬水,透明的水将阳光分割成不同的颜色,水线不安地起伏。他注视着它,然后一饮而尽。
永别了,雷姆。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了一下。
终于夜神月站起身,拿起桌上的书。天空的云缓缓地流动,日光消失又复现。他抬着头,柔和的眉眼又重新挺立,下颚上是弯折的线条。他自然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摩挲着侧边凹陷的缝隙,“啪”地一声翻开了上手机上盖。
“请问,你是夜神月吗?”
说话的是那个中年便衣警察。
夜神月握紧掌心里的手机,他看着眼前这个打断他动作的中年男人。
灰色的头发失去了光泽,像是被抽干生命力的枯草,乱糟糟地堆积在头顶和鬓角两侧。眉峰却奇妙地勉强上扬着,隐隐流露着凛然正气。他的目光游离不定,在清晰与模糊的边缘徘徊,让人想起晨雾里不停闪烁的路灯。
他觉得这个人面孔有些眼熟,似乎是与他记忆里的某个模糊印象微妙地重合了。
“我是夜神月,请问有什么事吗?”
男人迟迟没有说话,将目光落在夜神月的身上。但夜神月知道——他不是在犹豫,而是在判断和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