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谁都没有说话,沉默像被压缩的空气,密集的浓度让人无法顺畅的呼吸。雨在低语,诉说着没有人听懂的语言。它滴落,因为孤独而啜泣,然后被城市的喧嚣撞碎,什么也没有剩下。
“夜神,其实我是知道的。”
秋本停下脚步,夜神月侧头看着她。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
她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就像是打开最后一扇窗。风卷了进来,它既不愤怒,也不痛苦。它轻盈地散尽,在心底“啪”的一声碎裂了。
有些轻松,但又感到倏忽而过的痛楚。
“可是有些事情,就算提前知道,当它发生时,还是会让人难过。”她又继续开口,“我一直想知道,我应该怎样去挽留,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挽留。我明知道这些事从一开始就是定局,可人就是这样,即使知道结局,却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你说对吗?”
她的语气很轻柔,但是每一句话就像是一把利刃,一点一点割开长在血肉里假象,让真相鲜血淋漓。她质问自己,也质问他。一面能浮现真相的镜子,对着他也对着自己,让他们都看清镜子里自己同样落魄的倒影。
夜神月的喉头颤动了一下,他沉默了一会。
“是。”
他抬起头,头顶黑压压一片,像是礁石堆积的海岸。脚下是云,是被风卷碎的残影,如同破絮一般滞留。云上还是云,阴郁的灰色笼罩整个天空。周围没有一点风,他站在雪原中央,头顶的雪下面潜伏着冰,它们并不透明,隐约可以看到扭曲的土壤颗粒。远处是连绵不绝的黑色山峰,和黑色的礁石连接在一起,变成一道清晰的界限。
绵绸的雨突然变得猛烈起来,骤雨与雷电交织,在头顶轰隆作响,骤亮的电光照亮了他苍白的脸。刚烈的雨愤怒地拍打玻璃。它想要击碎一切,却将自己撞得粉身碎骨,溶解成一道又一道曲折的纹路。
沉重的手臂垂落在地上,阴冷钻入骨头的缝隙。它无声无息地侵入,像病毒一样迅速扩散。于是牙齿开始不停地打颤,睫毛上似乎也结了一层白霜。
怀里的人太偷懒了,他紧闭着眼,只留给他一个安静的面孔,像是在装睡——而装睡的人永远也不会醒来。
然后所有的赌局都成了可笑的过往,只能在回忆里残喘苟延。刻意的遮掩变成了一个越发显眼的疮口。自知不过是故作欲盖弥彰的姿态,仍然要一遍又一遍地试图将它抹去。厚重的颜料反复叠加,干涸成模糊的痕迹。于是他后退,不断地后退。当所有的风景映入瞳孔,他才发现那已经不再是单纯画面,而是记忆的印象。
所有的颜色都溶解在一起,在里面溃烂,终于变成无药可救的翳病。
秋本看着夜神月面前的墙突然破碎出一道裂痕,苍白的影子停留在他的瞳孔里,像是顽固的伤疤。它一动不动,蜷曲着身体,分明是痛苦至极的样子。
是藏在他眼里的影子,也是她永远也不会有机会知道的真相的面目。
“你之前问我为什么放弃了警察,因为我想成为一名医生。我的父亲……自从我母亲去世后,他一直都很疲惫,无论是精神压力上还是身体上,我想帮他摆脱负担,也想保护他。还有——”
“咲夕,”夜神月打断了她,“就到此为止吧。”
秋本咲夕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像是有些遗憾,但还是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
“你终于肯叫我的名字了。”
飘摇的雨,无数孤独的雨滴从天而落。它们坠落的一生,唯有到终结的那一刻才能找到彼此,然后流进城市的暗河。
“我要走了,”她说,“你眼睛里的影子到底是谁呢,夜神。”
夜神月只是沉默,身上却散开寂寥的霾,目光中的影子像是被放入的一颗白色尘埃。
“咲夕,我曾经做过一件事。”他说。
“一件我既不后悔也不认为是错误的事。”他说完这句话之后漫长的停顿,像是太疲惫,只有过了很久才可以继续。
“但是我无法忘记它。”
冰墙陡然露出一条巨大的裂缝,网状的细线将他的脸切割成错位的模样,重复着同一个部分,又缺失着另一块。可是她却从来都不是可以填补空白的部分,即使将自己扭曲成任何一种模样,也无法吻合断裂的缺口。
她分明就在他面前,却又像是从来没有出现在过他的生命里。那些无数驶过月台的电车,那些摩肩接踵而过的路人,那些从云承受不住而坠落的眼泪——谁又能分清彼此,恐怕连自己也难以区别自己,不过是重复又重复所有相同的桥段,是不曾存在过的存在。
她因为荒谬而感到难过,又因为难过而感到荒谬。
旁边的小孩子大吵大嚷地从他们身边跑过,其中一个女孩子撞在她身上。她眼前所有纠缠在一起的画面,瞬间崩塌了。
“对不起啦,姐姐。”
女孩匆匆留下一句不太诚恳的道歉,嬉笑着又跑开,只留给她一个短暂的相识和永远的背影。
“我不知道,夜神,”她说,“也许你早就忘记了那件事,只不过意识还以为它停留在记忆里。而那些过去、那些你感受到的一切,不过是你创造出来的画面而已。”
她朝着夜神月飞快地笑了一下,浸湿的碎发顽皮地贴在额首。眼中的光像是隔着一层水面,它被散射,晕开,变成各种颜色的光,烂漫又温暖。
她伸手碰了碰夜神月的眼睑,轻柔的指尖就像风。
“我们都向前看吧,夜神。”她说,“他已经不在了。”
道路两侧低洼处汇聚了一条狭窄的水流,它们奔涌着,沿着既定的沟壑,流进柏油路下的黑暗里。
然后一颗滚烫的泪珠变成了雨滴——坠落了。
第二十四章
弥海砂不喜欢高层酒店,因为从落地窗往下看的时候总有一种让人纵身一跃的冲动。
事实上从12楼很难看清下面的人正在做什么,他们太渺小了,最后映入眼帘的只有道路上飞驰而过的汽车和缓慢移动的人。但是死神之眼不一样,它赐予拥有者看到寿命的权力以及鹰隼一般锐利的视力。
酒店里的电视正播报着一条女高中生自杀的新闻。据说是自己用水果刀捅进了喉咙里,失血过多抢救无效死亡。
这是一条太常见的日本新闻。
现场勘验的照片没有马赛克,因为那里面连自杀者的尸体也没有出现,只有一滩深红色的、已经干涸的血迹,它代表无名氏和她自己的终结,然后就再没有其他的意义了。
雷姆盯着电视屏幕,像是那张空白的照片对她有无尽的吸引力。黄色的瞳孔里倒映着深红色的血迹,赤红和颤抖的冷光交错,像是雪地里唐突出现的一滩污垢。
“人类为什么要自己杀死自己?”
弥海砂举着手里的望远镜,镜头里的月正坐在蓝山书店里的落地窗前,他正一板一眼地翻着书。周围人来人往,但是她还没有发现目标。
“嗯?你是说自杀吗?”
“自杀?你们是这么形容吗?”
她放下望远镜,伸出手贴在冰冷的玻璃上,“自杀。可能是恨吧。恨所有——所有的一切,包括最恨的自己。于是只能选择这样的方式报复,可是到底报复的是谁呢?是自己吗?”她说着就像是自问自答,“不过都是脆弱又渺小的人。”
“这还真是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死神和人类,”雷姆说,“死神只会因为爱……自杀。”
她转过头,明亮的光透过落地窗。那其实只是微弱的日光,可是房间里太暗了,于是五官像是融化在背光的阴影中,而轮廓却柔和朦胧,金色的发丝在白光中一点一点弥散。
“是这样吗……真浪漫,”她笑着说,“这样的死法倒也不错。”
夜神月坐在Blue Note的俱乐部里。由于俱乐部举办的活动,因此今天人来人往,络绎不绝。Blue Note的位置非常独特,它坐落在青山公园的门口,是个繁忙的地段,但又不在主路交叉的位置。周围几乎没有高楼大厦,除了它面前正对着的这座希尔顿酒店。
这个酒店同时也为弥海砂提供了最佳的观测地点。
这个地理安排无疑是经过他的计算的最佳位置,同时他一直留意的周围的人,现在所有在这个书店里的人的容貌他都已经印在脑海里。南空直美正坐在离他距离稍远的角落,从她角度应该可以观察到自己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