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叹了口气,“她一来没有父母,我瞧着可怜,才会处处谦让,便如你所说,没人提点,反被人利用,这才是悲哀。二则,从前我没在这里的时候,我如今的位置是她的,老太太宠着,宝二爷护着,她必定是习惯了,觉着我来了,抢了她的。”
“这能比?姑娘是老太太的嫡亲亲的外孙女儿,她隔了多少了?依奴婢看,她就是个痴的,也不知那卫家是什么人家,竟是愿意与她家结亲,奴婢听说如今忠靖侯已是大不比前了,家里早就显出了败迹来,动辄就要当东西,挪银子,她怎地能和姑娘比?”
到了第二日,园子里安排妥当了,湘云便去请老太太赏桂花。中午时分,人都齐了,在藕香榭的亭子里摆上了,那栏杆处,摆了两张竹案,一个上面设着杯箸酒具,一个上头设着茶筅茶盂各色茶具。两三个丫头煽风炉煮茶,另一边又有几个丫头也煽风炉烫酒。
老太太见了,便夸道,“想的周到!”湘云忙接话,“是宝姐姐帮我安置的!”老太太难免对薛姨妈道,“我总说宝丫头这孩子,做事细致,想得周到,我那玉儿断乎想不到这些,她平日里比我还受用呢!”
一时,进了亭子,里头摆了两桌,竟是吃螃蟹。上面一桌,贾母、薛姨妈、宝钗、黛玉、宝玉;东边一桌,史湘云、王夫人、迎、探、惜;西边靠门一桌,李纨和凤姐的,虚设坐位,二人皆不敢坐,只在贾母王夫人两桌上伺候。
看到螃蟹,旁人犹可,黛玉已是先流口水了,催着她的丫鬟给她剥。熙凤要水洗过手,剥了蟹肉,头次让了贾母和薛姨妈,下次让黛玉,她便一口吃了下去,端起自己面前的酒喂熙凤,“难为好姐姐心疼,来,喝了这酒,我也叫我丫鬟给你剥一蟹子肉去。”
“好你个林丫头,我让老太太和姨妈呢,还舍不得吃我的,你倒好,一口就叼了去,把你给美得!”说着就要用涂了蟹膏的手去掐黛玉。
黛玉要往老太太那边躲,笑道,“我也是见你让了好几个人,都不吃你的,怕你多想不开,才赏了你这脸,你倒好,不但不感激我,还挑起来了,真正是不识好歹!”
熙凤乐得直不起腰来,指着黛玉,“你们听听,你们听听,真正是老太太一脉相承的,如今我真是对我那姑妈好奇了,到底怎样才生出你这样的来?”
两人热闹得叫众人都笑起来了。那边,史湘云还在张罗,一面叫人端了两盘去给周姨娘和赵姨娘,一面又要让熙凤和李纨,忙得不可开交。黛玉倒是安坐,丫鬟们给她剥得足足吃了两个,李觅不让了,叫端了热酒来给黛玉吃,“性寒,实在是吃不得了,多了仔细难受,回头又要哭!”
黛玉只好罢了,因手上多少沾了点腥味,不喜欢,便叫茜雪去取了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来,服侍她洗了手。看到熙凤又和鸳鸯她们闹起来了,她便端了一杯茶倚着亭柱子,边喝茶边看她们的热闹,看到平儿将一个满黄的螃蟹去抹鸳鸯不成,反而抹了熙凤一脸,不由得大笑起来,指着道,“真正糟蹋了,我要吃还吃不上,叫你们这么糟蹋!”
熙凤正恼也不是笑也不是呢,接了平儿手里的螃蟹,指着黛玉,“来,过来,乖乖,我喂你!”
老太太也吃了点点蟹黄,年纪大了也不敢多吃。吃完了后,王夫人嫌这里风大,怕才吃了螃蟹受不住,便要老太太回屋里去。湘云便叫人重新拢了桌椅,换了大圆桌子,重新上了热螃蟹,请袭人、司棋、侍书、入画、莺儿、翠墨和轻絮等吃,轻絮略坐一坐,依旧是回了黛玉身边听使唤。
且看湘云,拿了一大张纸来,用针绾在了墙上,众人都去看,因黛玉知道是什么,便也没去,果然听他们说,“新奇固然新奇,只恐作不出来!”湘云便说不限韵的,宝玉忙道,“不限韵好,我最不耐限韵了。”
第118章 偶得
宝玉一回头,见黛玉独自坐着在喝茶,捧的是一只汝窑粉青茶碗,正倚在栏边喝茶,并没有理会这边,便以为她是因与湘云不合,忙过来,道,“林妹妹,你平日里不用这茶碗的,今日怎地换过一只来?”
黛玉因她的碗上次在大相国寺的时候与云臻闹,和他的一块儿从矮几上跌落摔碎了,后来云臻便叫人送了这只来。她喜欢这颜色,茶碗简单又雅致,便用作了平日里喝茶的。
“那只不小心跌了!”
“可惜了!”宝玉叹了一声,指着那张纸道,“云妹妹和宝姐姐昨日里想了半夜,想了好多题目出来,你快去勾选一个去,若迟了,那好作的被人抢了,瞧你一会子作不出来,哭不哭?”
黛玉笑道,“我原也只会作鸡鸡鸡那种,题目难不难,于我都没大碍的!”
探春和李纨惜春本在垂柳荫里看鸥鹭的,迎春拿了根绣花针在穿茉莉花,离得也都不远,听了这话,不由得均扭头看过来,探春笑道,“这话又是从何说起的?”
宝钗拿了根桂花枝,把花蕊撒向那湖里,引得游鱼纷纷浮上来唼喋,湘云在旁边看,听了这话,脸上不免有愠色,“这话原是我说的,林姐姐,我原也是打趣你,你何必恼?你今日若是作出来了,以后你就是我好姐姐!”
黛玉一笑,也懒得接她的话,对宝玉道,“你去,把下剩的两个帮我勾出来,写上我的名儿,回头我作出来便是了!”
宝玉一看急了,“你都没去瞧瞧,万一我勾了你又作不出来,那可如何是好?”
“有什么好不好的?便是作不出来横竖是我丢脸,我也没犯法,还怕进昭狱不成?”黛玉依旧是云淡风轻,端起茶碗,缓缓地饮了一口,递还给轻絮,“凉了,换一碗来!”
一时间,众人都有了,李纨过来观看,一首一首地点评,眼见得一炷香要尽了,李纨笑道,“林妹妹,还不快来写,你一向说你不会作,旁人如何,我是不信的!”
“凭她怎样,还是宝姐姐的好,尤其画菊中这句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霜痕,我最是喜欢!”湘云道。
探春也点头,“秋无迹、梦有知,把个忆菊的忆字竟烘染出来了。”她又招呼黛玉,“林姐姐你来不来?你不来,我可要帮你作了啊!宝哥哥给你勾的是咏菊和问菊两首,最是难做。”
黛玉便起了身,秋痕递过帕子来给她擦了手,她走过去,朝墙上看了一眼,原来,尽是以“菊”为题,不同的是“菊”为实,以不同的虚字凑成了十来个名字,各人勾自己能作的,访菊和种菊是怡红公子所作,蘅芜君作了忆菊画菊,蕉下客做的是簪菊残菊两首,独枕霞旧友一人作了三首,对菊、供菊和菊影,在数量上独占鳌头。
黛玉笑了一下,“作诗可不是作得多了,就算数的!”
她算是极不客气了,因湘云存心想看她出丑,也暂不计较,还殷勤地帮她磨墨,道,“林姐姐,须得是你自己作才是,你叫谁帮你都不好使!”
宝玉忙道,“我瞧着这两首实在不好想,不如宽限稍许,林妹妹若灵感来了,能作出好的来。”
黛玉已是提了笔,在纸上写道: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众人已是惊奇,宝玉呼道,“好诗,这是咏菊了,好一句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接着又看黛玉,又是一首问菊一挥而就,不带任何停滞的: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
宝钗指着第二句道,“这一句问的好,真把个菊花问得无言以对了!”
李纨也说,“原说蘅芜君的是第一,如今怕是要让贤了,这一社的魁首是徽音妃子无疑了!”众人均无不服。
谁知,黛玉放了笔,笑着道,“这也不是我能想出来的,殊不知一句话,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可见,好诗好句并非是自己想的出来的,不过是有人借这这只手写出来,或警醒世人,或陶冶情操,功德千古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