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他们的车后备箱被好几个装满的竹篓塞满,里面都是她的手笔,只有一副围棋是他买的,停车时高兴就摆上几题与她解。
还有很多音乐CD,满满一竹篓,把沿路美景都听遍了。少数民族的婉转莺啼,阿哥阿妹的歌以传情不仅洗了她的耳朵,还随着断断续续的梦境,一点点渗进了她的灵魂里。
一年经历的林林总总比前十六年加起来都要多,之前的人生好似都白活了。
依然唇角微勾,韶华之季,有幸遇见。
主题再次重复,并没有层层递进的高亢,而是归于宁静,如月帘重幕,如星垂镜湖,一切都是寂静祥和,没有遗憾,没有不舍,没有叹息,尽数美好,节奏并没有减慢,只是在平静中结束。
一首曲子的时间,时光极具压缩,极速倒回,如梭的美好旅程感让她好想再来一遍。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不用了,这就是最好的。”
不最完美,却是最好。
Sam说的,她终于懂了。
演出结束,四周没有掌声,所有人似沉浸在如遇见般的平静告别里。依然踏着灯光一步步慢慢走过文然,来到秦既明面前身边,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硬是没留下来,她扬起脸,“既明,你可要听清楚了,我喜欢你,很喜欢你,最喜欢你。”
她从未开口说过的喜欢,这一刻尽数给他。
她笑得洒脱而灿然,她与秦既明的爱情,再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哪怕分手,也是最理想的模样了。
livehouse里不知所以的看客们在沉默与寂静中爆发了,闹腾起哄着喊:“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
只有四个人不在此列。
在身边的文然,侧过脸,哭得鼻涕眼泪一把。
短短的这一个月,他还是那个文然,她却是不识的依然了。
他曾一度以为他与依然可以相依为命一辈子,从生,到死。
她弹一辈子钢琴,他就坐在钢琴不远的地方算自己的题,写自己的程序。可能那时候视力没现在这么好了,需要找一找老花镜,却又不知道被自己放到了哪里,吆喝着让她帮忙一起找。文然脑补着自己和依然六七十岁戴着眼镜的模样,明明在哭着,却还是笑出了梨涡。
可是现在,故事变了。
他忽然想到可能没有多远的多年以后,依然会身着婚纱,手抱捧花,他将穿着不太舒服的西装牵着她的手,一起走过一段不算长的花廊,踏上几节矮矮的台阶,在一个有点老的神父面前,将她的手递交给另一个男人。
他含辛茹苦养大的小白菜,终有一天要被一头猪拱。
从此,他就再也不是依然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了。
好比此刻,他已经不是依然最喜欢的人。
他以后再也不养小白菜了。绝对!不会!再养!
在外面的满哥,一根接着一根闷头地抽着烟。他发誓自己这辈子再也不要听古典乐了,听着听着,他的力量似被抽离干净,身体不受控地顺着墙面滑了下去,抱头痛哭:“阿缅……阿缅……阿缅……”
他最喜欢唤她的名字了。每次唤她,她都会不厌其烦的温柔应声:“嗯?”
可是如今他一遍一遍呼唤着她的名字,她却不会再应了。
“阿缅……” 这个名字像他不能宣于口的魔咒,曾经能给他多少糖一般的回忆,如今就能给他带来多痛苦的反噬。
当晚,客人们都没找到老板,只好把酒水钱留在了前台桌上。依然与秦既明也没找到机会与满哥当面告别,只是留了张字条:多谢款待,我们走了,后会有期。
文然眼泪一滴一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地面上,伤心地不能自已,“你们走!不准管我!我一会儿自己回去!”
两个当事人没事的模样,他却哭得像个傻逼一样。
岂有此理!
*** ***
清霄之上,云遮着下弦月。檐影微斜,老树叶落。远处似有孩童哭闹声,近处水流声也清晰可闻。他们走到两条小巷的交叉口,暗沉的路灯将两人的身影拉得瘦且长。
秦既明双手插着口袋,语气轻松,“真讨厌现在的氛围,太适合告别了。”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幸而他们为这一刻做好了充足准备,才能微笑从容以对。
“是有些讨厌,不过该有的告别仪式还是得有的。我先说,我不在的时间里,你一定要记得坚持锻炼,还要记得练好厨艺,我也会的。”
“好啊,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们再比一比。”
“我很挑的,围棋比赛,我只看决赛。”
“不巧,我也挺挑的,钢琴比赛,我也只看决赛。”
“还有,秦既明,你听好了。” 依然伫足,仰头看向他,“你一定要记住这一天,5月18日,记住这里,上西街26-8。六年后的今天,我一定会穿着今天的衣服,梳着今天的头发,带着今天的首饰,回到这里。”
“六年之约,击掌为誓。”
“不论未来怎样,你一定要来。缺胳膊断腿也得来,失忆也得来,化成骨灰也得来。”
“你若不来,我便每年今天和满哥等在这里,他一定很乐意。”
“我不会让满哥如意的。”
两只价值千金的手掌在临沧的夜空相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 ***
秦既明将沿途拍下的照片一张张都收进了相册,里面有很多照片是依然一再强调要删的“黑历史”,早晨迷糊时衣服穿反的照片、偷试抽烟被呛到面红耳赤的照片、知道自己吃了虫子下去恶心反胃到吐的照片。他翻着照片,止不住的嘴角上扬。
遗憾吗?其实有一堆啊。
两个月后,她便要过十七周岁的生日了,这么重要的日子,他却无法亲身参与。他设了一堆有趣的题目等她来解,足够她每天托腮苦想上好几个小时,期待着她解不出来求他的样子。
她写的那些书目又快读完了,他的阅读清单在极漫长的未来,又只能自己一人来列。厨房里一堆菜谱书籍还没被翻完,洗碗机的存在也失去了它的意义。
直到他翻到最后一张照片,她穿着藏蓝色的民族裙装,胸口的蝴蝶银饰在月光下闪耀着银白,满头彩色的小麻花辫还是他亲手替她编的。她清冷地站在月夜下,站在小巷里,站在青石板上,一如学生会面试那天,身躯挺拔秀颀,胸口那颗非黑即白的玉石幽光莹莹。
连脸上的倔强,与眼里的执着,都如出一辙。秀气的桃花面与盈盈水光里,□□裸地写满了他拒绝不了的傲气、不甘、欲望。
她如一副方正平直的行楷,每一笔都那般认真。秦既明落完最后一笔,起身去为缠在他脚边的大白添水和猫粮,大白翘着尾巴,亦步亦趋地离开书房。
照片随意置于书桌桌面,携着阳台外花香的风吹过,晕染开毛边的墨迹清晰地写着——
多年后依然。
(完)
第109章 后记
之前读到过这样一段话——
十八岁时,我们站在十字路口,眼前车水马龙,风云千樯,我们看着不太熟的路牌做出了选择,前途未知也不甚在意。在日记上,相当无味和平凡,当时还以为是生命中普通的一天。(《杀鹌鹑的少女》)
十八岁时,以为自己看到的就是世界的原貌。被人告白就是玩笑胡闹,被人喜欢就是三分热度,喜欢别人就是画地为牢。在日记上,自卑敏感又孤傲倔强,当时写下了“哀莫大于心死”。
当你老了,回顾一生,才会发现:选择什么时候出国读书,选择什么行业进行第一份工作,选择与什么样的人恋爱结婚,其实都是命运的巨变。
当你老了,视线模糊,才会看清:别人的告白是鼓足勇气,别人的喜欢是得之我幸,喜欢别人是透过对方看到全新的世界。
当时或生或死,嗔痴怨怒的那个世界名叫小小的“自己”。
成长,很微小,发生在字里行间。
2019年3月,文然走进了我的梦里。6月,依然来了。9月,秦既明也跑进梦里,我满心欢喜,他却开口便质问我,我在你心里就这么浅薄?
笔者有段时间十分惶恐,甚至不敢打开文档面对他们,不敢下笔,不敢在他们面前以作者自称。想来实在难过,只敢以代笔人自居。可写完后发现虽然确实没把他们写好,但我相信他们不会怪我的。因为他们都是善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