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明又问了几个问题,清岭都颇有条理地一一作答了。
青明笑笑,牵起徒弟的手,带回一停峰了。
清岭全程不说话,身体也十分僵硬,青明猜是他紧张的缘故。
青明心道,到底还是小孩子。
阮逸庭不喜与人触碰,他强忍着不适,才没把青明的手甩开。
澄澈的剑光破开薄云,云开雾散,翠山青峦尽收眼底。
熟悉的场景唤醒沉睡的记忆,曾经在沧妄宗的时光回流而下。
师父耐心的教导,互相打闹的师兄弟,亲切的同门……
有一瞬间,他都要以为几百年的时光不曾失去,他还是那个无忧无虑,受人喜爱的大师兄,师父还在不远处,笑呵呵地喊着他的名字。
他的师父是沧妄宗的前掌门,德高望重,宽厚仁慈。
却因为他……
阮逸庭眼里闪过一丝痛苦,闭了闭眼。
他想起师父临终前的话:“生死有命。逸庭,不必难过。……不管别人怎么说,问心…无愧,足以。”
苍白如纸的脸,与老人嘴角鲜红的血深深刺痛了他的眼。
即使后来报了仇,记忆里的这一幕也始终让他控制不住气血翻涌,心如刀割。
阮逸庭自问修魔后没有做错过一件事,那些所谓仙门的人却一直穷追不舍。
不过是嫉恨不得的欲加之罪,他从不屑于辩解理会。
没想到……
他眼神渐冷,淬着二月的寒冰,半垂的睫掩住眼底血色。
青明掌心的小手忽然紧紧收拢,她的手竟被抓得有些疼了。青明往下一扫,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安抚地拍了拍清岭的手背。
“马上就到了,别怕。师父在这呢。”
第2章 徒弟
灵越三千一百四十年夏初,阮逸庭有了新的师父。
青明牵着清岭的手到一停峰唯一的一座阁楼前,能感觉到被她握住的手有些冰凉。青明忽地想起她曾经的师父,她师父第一次握住她的手时,她也是这样无措惊惶。
青明有过两任师父,给她最深印象的是第一个师父。她现在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她的好友都叫她“阿恒”。
青明幼年在街上向行人乞食,被人用扫帚驱赶。
那时她又脏又臭,小小一团被人丢出来,街上行人纷纷躲避,她浑身都疼,一直都没办法站起来。
“你没事吧?”她听到有人问。
眉目清秀的女子矮身垂眸看她,眼底一片温柔。
从那天起,她有了师父,有了自己的身份,有了名字。
现在,她还能回想起近百年前残留在手心的潮湿与温暖。
青明垂下视线看着自己的小徒弟,心里有些感慨,长久压在心上的沉郁似乎都散去不少。
但很快,她便发现,小徒弟不是因为紧张而僵硬,只是单纯地不喜欢与人接触。
青明把手放开了。
“先去洗个澡,待会我再去看你的房间。”
青明顿了顿,意识到徒弟到底是个小孩子,这样说话有些不妥,于是她又不太习惯地加了一句。
“好不好?”
听着这轻柔的哄小孩的语气,阮逸庭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心底恶寒,他抿嘴,小声应道。
“好的。”
凡人经脉多有阻塞,他现在的身体犹甚,须过药浴通脉才可修行,药浴所需的药材对于修仙之士寻常,于凡人却实在难寻,这也是他为什么要来参加选拔的原因。
房间里,青明挥袖召出木桶与药液,见清岭面色如常,青明暗自挑眉。
这般年纪的小孩第一次接触仙法时,即使性子稳重也会禁不住惊异好奇,清岭这般模样……
青明漫不经意地想,不寻常又如何,总归不在她关心的范围,只要他做好弟子份内的事即可。
青明眼底的柔软稍稍褪去一点,动作还是很轻柔,该嘱咐的东西一点每落。
她拿出一个青色的玉佩,递给小徒弟,“师父在这里施了法术,有什么事就对着玉佩喊一声,师父会听到的。”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要是有什么问题也可以通过玉佩问师父,师父听到就会回答的。”
说罢,便离开了。
男孩解着衣服,踏进木桶,他的眼睛很黑,瞳孔中有什么在涌动,又被压制。倏然,他沉了下去,黑发在水中散开。
被温热的水流包围,像回到初生时的母体中,安宁无害。
他在水中闭气许久,未经修炼的身体逐渐变得无力,虚弱,嘴唇开始泛紫……将死的窒息感代替其他感觉占据全身,他脑中闪过许多片段。
在最后一线,他猛地从水中坐起。男孩的人手捂着脸,水流哗啦从发丝落下,似乎有隐约的泣音,又像是错觉。
阮逸庭这个人已经死了,以后…他只是清岭。
靠着盆沿,他打量着这具身体,苍白瘦弱,遍布伤痕。——他醒来的时候,这具身体的养母正在折磨他,他当时神智有些恍惚,生生挨了好几针。
废了多番心力,他才进入沧妄宗。
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夺舍了。
他分明记得自己自爆于九方山前,当身死魂消,元神陨灭。再睁开眼,却仍活着,即使是以另一个身份。
到底是他命不该绝,还是另有阴谋?
可什么样的人能于自爆中完好地保下他的元神?
不管如何,此时此刻,他还活着。
清岭起身穿上沧妄宗的弟子服。
指尖轻抚绣在衣襟内侧的博古纹,他眼底闪过一丝怀念,穿上霁蓝色的内衬,系上莹白的玉牌,最后套上月白的纱衣。
动作间,玉牌上豆青色的穗子微微摇晃,伴与林间落下的微光摇曳,青岭生出一种不真切的感觉。
他现在又是沧妄宗的弟子了。
“师父,我洗好了。”他将青玉佩放至嘴边,缓慢道。
“好的,我马上过来。”那个声音几乎是同一时间响起。
青明放下玉佩,打量着改装后的书房,靠窗的位置放着桌案,摆放着崭新的笔墨纸砚,窗户对面则是一张小床,堪够一个成年男子躺下,对于年纪尚小的青岭正合适。
她点点头,转身下楼,去找自己的徒。
常听人说人靠衣装,青明还没直观感受,如今看到换了新衣显得白净秀气的清岭后,心中对此话大为赞同。
原先还是个有些邋遢的流浪儿模样,现在就像一个芝兰玉树的小少爷。
青明感叹着,心里不禁疑惑,一件衣服真有如此效果么?她怎么感觉徒弟的气质都变了一点。
“清岭以后有什么不喜欢的事,要记得和师父说,师父不会责怪于你。”
女子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清岭抬头看到青明的眼神,知晓她说的是刚才牵手的事。
“我知道了。”清岭抿唇,“师父。”
青明点头,带清岭看了自己的房间。
“书案上的两本书要好好看,一本是有修仙入门须知的常识,另外一本是教你如何纳精入体。”青明看了清岭一眼,“识字吗?”
清岭愣了一瞬,“识得一些。”
夺舍至今他始终没有代入小孩的身份,或许有些破绽她已经察觉了。
两人心照不宣,没有戳破。
无名的阁楼两层,一楼是还算宽敞的厅堂,旁边两个小室,楼上是起居休憩的地方。阁楼后面是一个药园以及大片树林。
这是他接下来要生活的地方。
第3章 木埙
房里只燃着一盏灯,小小的一盏,把整个房间照得透亮。
是南山坊的昭然灯。
青明坐在窗沿上,对着手中陈旧的储物戒发呆。
这是她第一个储物戒。
是“阿恒”死后给她的。
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过同“阿恒”在一起的日子了,她是一位非常温柔的女子,是一名散修。
青明从小就一直称她为师父,偶尔也淘气随她友人叫她“阿恒”,竟一直没想过问她的名字。
“阿恒”只陪了她十年。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阿恒”身体其实已经开始溃败了。但她一直没让青明看出端倪。
青明知道“阿恒”有个喜欢多年的人,偶尔夜里能听到她在轻喃那个人的名字。也知道“阿恒”有个相知多年的好友,常常互通书信。
阿恒总是说找个时间与她友人聚一聚,但是到她死前,青明也没见过她所谓的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