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常昀和阿念之前的谈话来看,常昀的生父清河王应该已经逝世多年。眼下前朝后宫,皆由褚家人把持,常昀自嘲说他是金殿之上的一尊塑像,这话或许有夸张,但绝对不假。太和殿内,人人皆畏惧他,可这些人服从他却未必肯效忠他。
哦,还有,她这个未婚妻也死了,常昀至今都还没有妻子,真可怜。
孤家寡人,说的可不就是他么。这只猫似乎他养了多年,大概是他身边仅剩的陪伴了。
他也没和阿念再说话,桌上的食馔已经差不多快被猫给糟蹋完了,他给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边看着殿中央的歌舞,一边品啜。
突然间,清雅的管弦之乐转而激昂,十余名手持长剑的少年鱼贯而入。
阿念先是一惊,接着反应过来那些都是伶人,他们手中的剑也并未开刃。
“剑舞……”阿念喃喃。
少年们和着慷慨飞扬的乐曲飞旋,剑花绽于灯下,寒光灼目。他们共有十二人,皆是相似的身高体型,穿着一模一样的赤红长袍,行动整齐划一,每一步、每一个动作,都是经过了周密的安排。剑术与舞结合,既赏心悦目,又让人血脉沸腾。
“表姊当年,最喜欢的便是剑舞。”阿念低声说道,忍不住眼眶稍红。
这个表姊指的是她么?褚谧君有些莫名其妙,她什么时候喜欢过剑舞了?
她也不觉得自己以后会喜欢。歌舞、管弦、美馔、醇酒,这些在褚谧君眼中,都是可有可无的消遣。她从小严以律己,不会耽于声色。无论是剑舞、鼓舞、楚舞、巴渝舞,在她眼里都一样,不喜欢,也不讨厌罢了。
这时乐声逐渐低沉,之前有如千军万马奔腾,让人想起激烈厮杀的战场,而眼下却像是英雄战败,同袍皆死伤,独留将军提着长剑,对月悲啸,月光下是遍地的尸骸,鲜血干涸呈绛色。
筝、瑟、笙、鼓皆停,唯有箫声呜咽,如泣如诉。
讴女曼声高歌,唱的是一曲旧时乐府中所载的《陇头歌辞》——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
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陇山的水自高山奔流而下,我独自一人,飘然行于苍茫旷野之中。
不过是四句再简单不过歌谣,然而在此情此景,衬着烛光、剑光及窗外冷冷月光,竟莫名的悲戚,催人泪下。
常昀以箸击节,跟着一块低声轻唱。这首歌唱到最后,他忽然拔剑而起,跃入殿中央,和那些红衣少年一同随乐舞剑。
他对于剑的掌控,远胜于那些伶人。之前褚谧君总觉得少年们的剑舞之中少了些什么,这时猛地惊觉,这场剑舞,缺少的是常昀。如果说少年们是战场上的兵卒,那么他便是无可置疑的主将,只要他出现,众人的目光就会自然而然的集中到他的身上。
即便已然成年,常昀体格仍偏于瘦削修长,阴柔与刚劲之美糅杂于他一人身上。所有人都自他的舞中黯然失色。他步伐略为凌乱,剑势迅疾凌厉,如旅者于荒野怆然狂奔,如亡魂对月自怜。手中长剑那些少年只是在执剑起舞而已,只有他是真正做到了以剑来诉说心中喜乐哀惧。
筝音、笛音复起,一声比一声急促,常昀手中的剑也越来越快,最后褚谧君只能看到凛冽的寒光。那十二名少年畏惧他的锋芒,纷纷退开,渐渐围城了一个圈。他们的阵型早在常昀加入他们时就散了,常昀一人就压制住了他们所有人的气势。
褚谧君猛地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乐声中含着肃杀,执剑的少年眼眸冰冷,死死盯着常昀。
筝音越来越快,好像是在催促着什么,将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褚谧君眼尖的发现某个少年忽然往常昀所在的方向踏出了一步——
然而没等他有所动作,常昀一个旋身,手中长剑利落的抹过了对方的脖颈。
接着其余十一名少年齐齐折断了手中长剑,对着常昀扑了过去。
剑的确是没有开刃,可剑身却被动过手脚,轻易便能折断,新断的裂口锋利无比,堪比短刀。
这些人是刺客!
反应过来之后,太和殿内的宦官大声惊叫,乱作一团。可刺客与常昀之间的距离那样近,十一个人,眨眼间就能夺去他的性命。
常昀并不躲避,以剑横扫、斜刺再挑劈。电光火石间,双方交手。
刺杀不是比武,关键在于那一瞬间的时机,这些人还没有动手之前就被常昀觉察,已然落了下风。他只有一个人,但用的是长剑,对方扑倒自己身前时,又夺去了两三人的性命。
这已经是极限了,哪怕是剑术再高的剑客,在这么短的距离内,也不可能从多人的围攻之下全身而退。
然而紧接着,卫兵赶到,拔刀出鞘,砍向了剩余的刺客。
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无论是阿念还是褚谧君,都没来得及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甚至还来得及害怕,这些事情就都已经结束了。
乐曲在鲜血飞溅的时候便被打断,但筝弦的余响犹在,常昀在这仿若叹息一般的声音中收剑入鞘,抬手一点一点擦干净了脸上的血。
“留活口,拖下去严审。”常昀说道。
“陛下安否?”宦官踩过地上的血泊,赶到常昀跟前,“陛下发现不对就该赶紧下令捉拿他们才是,怎么可以亲自去……真是太冒险了!”
“许久不用剑了,想试试自己是否荒废了技艺。”常昀轻描淡写的说道,一转头看到了脸色苍白的阿念,便对宦官吩咐道:“你将褚二娘子带去后殿歇息吧。”
眼下的太和殿的确不适合继续待客,满地都是鲜血,死尸相枕,带刀的护卫围在常昀身旁,遮住了他的身影。阿念只好点头,朝常昀行礼拜别之后跟在宦官身后离去。
在走出太和殿之前,阿念听见常昀和宦官之间的交谈声。
“依你看,这些刺客会是谁派来的?”
“臣不知。”
“罢了,朕心里有数。朕只是好奇,这些人是怎么混进来的。”
“这……”
“负责统领禁军的卫尉和光禄勋,是不是该更换了?”常昀像是笑了下。
阿念忍不住回头看了常昀一眼。
“褚相,眼下还在尚书台么?”常昀又问。
“应当还在。”
“真是鞠躬尽瘁呢。”常昀又一次拔剑,斩下了一名刺客的头颅,然后拎着那颗狰狞的人头大步走了出去,“朕去会会他,今日之事,他不给朕一个交代怎么行。”
作者有话要说:
褚谧君:某人好可怜啊,死妈死爹死老婆,至今还是单身喵,啧啧啧
常昀:……我死掉的那个老婆就是你,你说咱们谁更惨
*
常昀目前出场三场,打戏就有两场,武力值担当就是他了
第6章
被带入后殿没多久,阿念便躲开了前来服侍的侍女,翻窗逃了出去。
褚谧君被这丫头突如其来的大胆给吓了一跳,但她知道阿念要去做什么。
方才常昀那一番话她听到了,也听懂了。眼下常昀带着刺客的人头去尚书台,无疑是要找褚相的麻烦,借着遇刺一事发落褚相。
阿念也是褚相的外孙女,当然会放心不下。
如果理智的思考一下,褚谧君是不赞成阿念这一举动的。天色已经这么晚了,焉知此时宫里其余阴暗的角落中,会不会藏着刺客的余党。再说了,阿念就一个小女子,皇帝与相国斗法,她贸贸然参与进去,能起什么作用?
可褚谧君也想去看看外祖父。
当阿念翻窗而出,在小径上提着裙子狂奔时,褚谧君心中是隐隐期待着的。
阿念的行动很是轻盈敏捷,一点也不像是个世家贵女,倒似那山林间的麋鹿。她灵活的绕开一路上的守卫,抄近路走小道,四周黑漆漆的,白天里熟悉的皇宫在夜间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可阿念这样一个胆小的孩子竟也没有害怕。
终于,她追上了常昀一行人。
他们走得很快,宦官提着灯,卫兵手持刀枪,点点光芒远远看上去如同星子一般。大步走在最前端的,正是绛衣染血的常昀。
这真是个奇怪的人。褚谧君心想。
她至今都还没有接受常昀皇帝的身份,因为常昀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皇帝。
身为这世上最尊贵的人,天子理应养尊处优,为天下为臣民爱惜自己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