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念不服气的朝她哼了一声,“表姊总将我当七岁小孩看。”
“十岁和七岁之间,也不过差了三年。”褚谧君重新坐下,给自己斟了一盏已经凉了的茶。
“我虽然和广川侯打交道的次数不多,但表姊,我觉得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你在他面前撒谎,就不怕被戳穿么?”
“广川侯的确很聪明,这是好事。”褚谧君捧着茶盏,漠然说道:“听说越是聪明的人越是凉薄,因为他们早将一切都看得透彻清楚。”
数年之后的那个常昀,活得实在是太痛苦了。假如她的死真的和他脱不开干系,假如他真的在多年之后因为她的缘故而变得疯癫暴虐,倒不如趁现在还未深陷泥潭的时候,将一切都痛快的斩断。
常昀有能力将许多事都看得十分清楚,关键只在于他愿不愿去直面让他所看到的。
***
“楼贵人想要见您。”济南王在回到东宫时,已经有人在等候着他。
济南王对此并不意外,自从于氏重新被封为美人,他就已经猜到了会发生什么。两位堂弟都反复叮嘱过他,让他小心不要卷入掖庭的纷争之中,可这种事还是无可避免。
“请转告楼贵人,恕难从命。”济南王对宦官歉然开口,“掖庭之地,不是我这样的人应该轻易踏入的。”
“哪怕是贵人的命令,济南王也要违背么?”宦官面色不善。
“即便是陛下身边的贵人,想来也是不能违背宫中的规矩的。” 济南王不卑不亢。
“济南王可知,贵人想要见你一面,是为了救你的命?”宦官走近济南王,声音低沉阴冷。
济南王未必猜不到宦官的的言外之意,但他佯作什么也没听明白,皱着眉同内侍道:“我素来克己守礼,未有逾矩之处,不知祸从何来?”
“殿下果真一直未有逾矩之处么?”宦官意味深长。
济南王的双眉越发紧蹙。
他见到一个熟悉的人从宦官身后走了出来,虽说这人乔装成了宫婢模样,但与生俱来的艳色却是怎么也无法掩盖的。
“于美人……”济南王略晃神了片刻,继而肃然道:“您不该出现在这的。”
“我是替楼贵人来的。”于美人莞尔浅笑,“你应该已经猜到了。”
“美人想对我说些什么?”济南王面上的警惕之色并不曾消散,也没有邀请于美人和宦官走入室内详谈的意思。
面对他这样一幅态度,于美人流露出了些许遗憾,继而是歉疚,“妾身之所以能复宠,有赖于殿下相助。这份情谊,妾没齿难忘。”
“那日我便说过了,不需要美人回报什么,所以,也请以后莫要再提。”
“皇后视妾如眼中之钉,与妾有关的事情,纵使妾不说,她也会知道的。”于美人一脸忧惧,“妾很担心殿下的安危。”
皇后并非是一个宽宏大度的女人,这些天其实济南王自己也一直在担心着。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皇后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这样的煎熬反倒愈发让人难受。
“所以你奉楼贵人之命来了。”
“是,所以妾奉楼贵人之命来了。贵人是这宫中,唯一能与皇后和抗衡的人,若是皇后想要对殿下不利,贵人能够救你。”
她说的,倒是实话。
济南王并不是什么天真无知的人,深宫之中许许多多的龌龊之事,他或多或少知道一些,皇后若是想要杀他这样的人,不算难事。真到了那时候,或许他的确得求助于楼贵人。
然而想了很久后,他依旧是朝于美人摇头,“后妃与宗室结党,会给双方都惹来祸患。”
于美人没有再劝他什么,叹了口气,“既然殿下如此坚持,我也不能勉强。就此拜别,愿殿下珍重。”
济南王沉默着朝她报以一揖。
上一次他们两人还能够坐在一块倾吐过往,这一次见面,却变得陌生客套了起来。
***
回到清光殿时,于美人将济南王的答复告知了楼贵人,后者既没有失望,也没有惊讶。
“对贵人来说,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么?”于美人不解。
“当然。”楼贵人笑着回答。今日她一如往常一般素衣淡妆,不胜风雅温婉,“东宫那三名孩子的性情并不难猜。夷安谨慎,广川轻佻,而济南王,则是过于保守,身上的约束太多,做什么都狠不下心来。”
“他给了您这样的答复,您……不失望?”于美人之前还有些忐忑。虽说楼贵人不似皇后,性情温和,但毕竟这是高高在上的贵人,她不可能不怕她。
“失望谈不上,最多有些惋惜。不过,我一开始也并没有打算真正拉拢这人。”楼贵人以温和的声音说着或许算是残酷的话语,“那孩子不适合做帝王,他太干净了,干净的如同冬日檐上的雪。可雪是多么脆弱的东西啊,注定会消逝的。”
“那您为何还要……”于氏微愕。
“我若是真想拉拢济南王,有的是法子与他联络,何需让你去?不过是想借此做戏给皇后看罢了。”
她站起,一步步走近于美人,声音越来越低,“事实上东宫那三个孩子,都不足以成为未来的皇帝。我哪一个都不会帮。”
“我真正想要帮助的,是你。”楼贵人伸手,轻轻按在了于美人的小腹上,“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第59章
西赫兰使团离去, 是在八月初三。
对那时的常昀而言, 大宣与西赫兰之间和谈究竟谈了些什么,都无关紧要, 他才十四岁, 国家大事离他还很遥远。两邦臣子磋磨了大概一两个月才商定下的合约,常昀看了就忘, 他之所以牢牢记得赫兰人是在八月初三这天走的,那是因为赫兰使团离开的那天晚上, 陌敦便来找他借酒消愁——
当然, 借酒消愁的只是陌敦一人而已, 常昀没喝。陌敦在那举杯狂饮,痛哭流涕,常昀饶有兴致的走到案边提起画笔,随手勾勒了一幅醉鬼图。
好在陌敦忙着哭, 没工夫看他都做了些什么, 否则一定会举起酒坛子对他砸过来。
陌敦果不其然被留在了洛阳做人质, 能陪在他身边的只有两名贴身的随从和数十名负责保护他的武士。身为赫兰的王子, 他在大宣理所当然的会得到优待, 皇帝赐给了他园林、车马、仆从,还许他进入太学就读——但洛阳毕竟不是他的故土。
“好了。”描完最后一笔后,常昀上前收走了他的酒坛,“又不是没有机会回去了,至哭成这副模样么?也不怕人笑话。”
只能怪陌敦眼瞎外加运气不好,假如他先认识的济南王或是夷安侯, 假如现在他面前坐着的是这两个人,他一定会得到对方的安慰和开解。
而常昀……
“你现在这样子,活像个被丈夫抛弃了的妇人。”常昀说。
这人冷嘲热讽起来,还真是让人恨不得撕了他的嘴。
“从前我阿姊也这样嫌弃过我,她说我性情软弱,难当大任。”他低下头去,小声说。
所以人前的陌敦才总是那样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使自己看起来飞扬跋扈些,才能更好的掩盖内心的怯懦。
“罢了,人总有喜怒哀乐。不好受的时候哭两声也没什么。”常昀拍了拍他的肩膀,将酒坛放在了一个较远的地方,“只不过你喝得太多了,我怕你撒酒疯。”
说不定这人已经是在撒酒疯了,否则十三四岁的少年,谁像他一样能哭。
“再者说了,你的族人已经走了。你喝再多也没用。”常昀又道:“眼下,你只能在梦里见到他们了。”
陌敦抹了把唇边的酒,笑了笑,“那倒也不一定,他们走了还没多久,若是这时我找来一匹快马,一路飞奔疾驰,还是有可能追上他们的。”
常昀只当他是醉了在说胡话,没放在心上。
结果第二天,陌敦便失踪了。
***
陌敦是在天渠阁消失不见的。
天渠阁是太学贮藏经书之处,收有百家典籍数万卷。陌敦虽然汉话说得流畅,但于汉家学问了解不深,故而便在常昀的陪同下来到了天渠阁,想要多看几本书长长见识。
然后,他就不见了。
天渠阁藏有万卷典籍绝不是夸张之词,故而这座建筑的占地也极为广阔,共有三层,由六栋不同阁楼相连而成。当常昀发现陌敦不见之时,起初还没怎么放在心上,等过了会原本负责照料陌敦的侍从跑来告诉他,没有找到陌敦时,常昀才意识到了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