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
***
次日,在众人簇拥之下,褚谧君出宫前去城东褚家家墓。
死者的坟墓建于山上,远眺着洛阳城内还活着的亲故。据说这里是一片宝地,也据说此地风水不利生者。但褚谧君知道,褚相挑选这里的时候,并没有考虑这么多。外祖父便是这样的性子,从来不管什么生前死后名,也不理会子孙后辈的福荫,他只做自己觉得没错的事。
说起来,阿念来到洛阳这几日,都还没有与褚相正式的见上一面。她先是被褚皇后直接召入了宫中,然后是遇上了刺杀,留在宫里养伤。
褚谧君原以为,要与十年后的外祖父见上一面,还需要再等一段时间,却没想到在外祖母墓前见到了褚相。
这日褚相换下了官服,一身半旧麻衫,褚谧君见到他时,大宣万人之上的相国正站在自己妻子的碑前,像个孩子一般絮絮叨叨的抱怨着一些琐事,说着说着,忽然间就失去了言语,只怔怔发呆。
“外祖父。”褚谧君用阿念的嗓子喊了褚相一句。
褚相年事已高,眼花耳背,是他身边的仆从出言提醒,他才意识到外孙女来了。
“是阿念哪……”他眯起眼睛,仔仔细细的盯着眼下唯一还活着的孙辈看了一会,缓缓笑了,朝她一招手,“来。”
褚谧君吸了吸鼻子,垂首走了过去。
“你的外祖母,在去世之前,一直记挂着你。”
褚谧君能感受到老人宽厚的手掌按在她的肩头,她凝视着卫夫人的墓碑,终于忍耐不住哭了出来。
“她走时还算安详,你不必如此难过。”褚相叹息了一声,安慰道。
“外祖母多年来,一直备受病痛折磨,她去时……”
褚相黯然无言。
看样子,外祖母应当是病故的。褚谧君依照着褚相的反应做出了这样的推断。
卫夫人的坟茔修建的颇具规模,褚相毕竟是有封爵的人,他妻子的埋骨之地,自然也得按照万户侯的等级。更何况——
“不等几年,我也会埋在这里了。”褚相抚摸着碑前矗立的石像,喃喃。
褚谧君很想说几句好听些的话,比如说外祖父福泽深厚,可长命百岁。然而注视着眼前明显比十年前更为衰老的长辈,所有的言语都梗在了喉头。
褚谧君活了十四岁,她记忆里的褚相永远都意气风发,虽是七旬老者,却仍然如出鞘的利剑一般无坚不摧。他时而和蔼、时而为老不尊、时而跳脱豪迈,可他永远也不会露出如此颓丧疲惫的姿态。
他脊背佝偻着,好像随时会倒下,一头长发干枯苍白。
“到时候,我就又能见到你的外祖母了。”褚相又道:“几年前为她修墓时,我就让人提前准备好了我的位子,棺材抬入墓穴的路线,都设计好了。”
“外祖父,朝堂之上可还顺遂?”褚谧君问道。
“不顺。”褚相在外孙女面前倒没有粉饰太平,“阿念你不大清楚朝政,我也只能告诉你——不顺。”
褚谧君掐紧了笼在袖中的手。
“这诸多不顺,是因陛下的缘故么?”
褚相没有直接回答这一问,只是说:“陛下不能容我。”
褚谧君故意似是欷歔一般道:“要是当年外祖父没有让他登基就好了。”
她希望能用这样一句话试探出当年常昀之所以能够即位的真相。
“时也命也。”褚相亦是感慨万千,“常凇因罪被诛,常邵兴兵作乱而身死,昔年东宫三位宗室,最后只剩下了他。”
原来是这样么?
济南王、夷安侯,他们两人最后的下场,原来竟是这样。褚谧君回忆起自己不久前见到的他们,她所认识的这两人,还都是纯白无瑕的少年。
“外孙女等会,还想去看一看表姊。”褚谧君一边说,一边偷偷打量着褚相的神色,“外祖父要一同前往么?”
褚相波澜不兴的双眸中,陡然出现了一丝痛苦之色。
褚谧君还未来得及弄清他的痛苦从何而来,便听见他问:“怎么,你竟还愿唤她一声‘表姊’?”
褚谧君愕然。
阿念、阿念为什么会不愿唤她表姊?
她难道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么?
褚相的态度十分古怪,让她心中极度的不安。她垂下眼,极力掩饰着此刻的震惊和疑惑,却不知道自己浑身都在微微发颤。
褚相将一只手按在她肩头,说:“难得你们感情深厚。”
褚谧君忍不住转身一把攥住了褚相的衣袖,“外祖父……”
“怎么了?”
褚谧君心中有很多疑问想要说出口。她想要知道曾经的她究竟都做了些什么?为何自己死后只能葬入城南?为何……外祖父对她是这样的态度。
可褚谧君不敢问。
她既害怕被外祖父察觉眼下在这具躯壳里的人不是阿念,也害怕得知那些太过残忍的答案。她隐隐有预感,她死去的那一年,也就是常昀登基的那一年,一定发生了很多不简单的事。
十年的时间,仿佛很多事都变了。她熟悉的一切都土崩瓦解,只留下一地的苍凉。
再三犹豫之后,褚谧君问得只是:“外祖父愿意和阿念一同去看望表姊么?”这句话她说的小心翼翼,带着沉重的期许之意。
“她不会想要见到我的。”褚相别过头去,不让晚辈看到自己此刻的神情,他稍稍一用力,扯开了褚谧君攥着他衣袖的手。
“表姊是怎么死的!”褚谧君终于吼出了这句话。
褚相的动作一顿。
“不知道。”他说。
不知道?
“那日我一如往常一般在尚书台处理公务,忽然有人跑来告诉我,说我的外孙女死了。我匆忙回去,看到的就是她的尸体。大夫说她是突发急症而亡的,我便将她葬了。”
褚谧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双眼空茫的盯着褚相。
褚相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转身而去。山路难行,他由仆人搀扶着,走得一瘸一拐。
“咱们还去城南么?”身后的婢女早已觉察到了主人情绪的不对,却又不得不战战兢兢的上前问道。
“不去了。”一座孤坟,看了也没什么意义,“我们去东市。”
“东市?”
“对。去东市。将马车上的褚家徽印拆了,将护卫的人数裁剪三分之一,那被裁去的三分之一秘密跟随在我身后,以防我被人跟踪。你们这些婢女也最好脱下锦缎换一身不起眼的装束,总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褚家的二娘子去了那里。”
“去那里,是想要做什么……”婢子仍不放心,却在见到褚谧君的眼神时,吓得闭紧了嘴。
“今日我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你们不要问;见到了什么,猜到了什么,你们也最好别说出去。我知道我平日里对你们太随和了些,以至于你们都忘了你们的身份。”褚谧君冷冷的扫视过在场每一个侍婢,“若是你们违了我的命令,我就杀了你们。”
褚谧君去东市,是为了联络混迹于市井之中的亡命之徒。
洛阳不仅有公卿贵胄文士美人,还有数不清的庶民以及栖身于黑暗之中的游侠、盗贼、刺客、逃犯。
常昀曾和褚谧君说过和这些人打交道的经历,而今褚谧君就是要雇佣这些危险的人物去为她办一件事——
盗平阴君墓。
第27章
五天后。
褚谧君带领着少数可以信得过的侍女和卫兵中的精锐, 秘密前往了洛阳城郊一处不起眼的逆旅。
黄昏时分,褚谧君终于等到了自己要见的一行人。
她藏在房间的屏风后,并不和那些人直接碰面, 却能够透过屏风的雕花看到他们。
进来的是七名黝黑精瘦的男子, 一身破旧衣衫, 佩戴着刀剑,每个人的举止神态间都透着一股浓郁的戾气和精明。
“您要的东西,我们带来了。”为首的男子朝着屏风抱拳行礼。
他身后一人将一只包袱送了上来,褚谧君身边的侍女上前将其接了过去,刚想要拆开检验, 褚谧君却伸手阻止了她。
她不开口, 看了眼她身边一名较为年长的男性仆役, 对方立时会意, 代为发话,“你们去盗平阴君墓时,没被人发现吧。”
为首男子轻蔑的笑了笑,“绝无可能。”
褚谧君低声对仆役说了句什么, 仆役犹豫了会, 还是按照褚谧君的意思将这句话转述给了这几个盗墓贼,“平阴君墓中, 随葬之物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