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在长信宫看到浓烟之际,她就意识到是出大事了。她们运气实在太好,恰巧在宫变之时进入皇宫。在混乱的情况下,即便是公主都未必能全身而退,最正确的选择就是赶紧逃,趁着漩涡还未将她们卷入时跑。
然而半路中,褚谧君和新阳碰上了一群同样正在逃命的宫女,她们从起火的宫殿内四散逃出,夹杂在逃命的宫女之中的,是忙于趁火打劫四处搜刮珍玩的宦官,甚至还有禁军肆意滥杀掳掠。
新阳公主进宫,带着的人本就不多,在护住新阳之余,没有精力再关心褚谧君,于是她和他们就这样走散了。
她孤身逃到了一间偏僻的宫殿,四周听起来静悄悄的,杀伐声与惨叫声只在远处随风传来。似乎是安全了。
她稍稍松懈了下来,开始思考接着来该怎么办。
这里大概是掖庭的一部分,看这宫殿的样式,曾经住在这里的应该是个高位的妃嫔。宫殿空置下来有些年份了,平日里应当是有人看守打扫的,只是那些人现在都逃了。
她穿过长长的回廊,想要找一条路离开这里,不提防一抬头看到了熟悉的人,吓得霎时间僵在原地。
“太妃?”她带着些许犹疑。
庭院中坐着的女人穿着一身样式久远的杂裾,却以一幅黑纱为面衣,遮住了自己的脸。魏太妃患有眼疾,是见不得阳光的,所以往日里她偶尔踏出寝殿,也都会用纱挡住自己的脸。褚谧君只能凭借身形来判断出这人是魏太妃。
“太妃怎么在这?”褚谧君往前走了几步。
她记得她离开西苑时,魏太妃病得连下榻都做不到,这时为何却来了掖庭?
“你果然来到了这里。”太妃听出了她的声音,用无奈的口吻说道。
褚谧君想起了自己原本是答应太妃要离开洛阳的,“我……”
“罢了,各人走各人的路,谁也干涉不了谁。”老人摇了摇头。
“太妃……为何会在这里?”褚谧君想说的是此地危险,太妃非但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该气定神闲的留在此处。她就算再怎么眼花耳背,也该知道此时的皇宫是怎样的一个情况。
“这里是我从前的居所,我还是先帝婕妤的时候,就住在这里。”魏太妃告诉褚谧君,“我老得快死了,趁着自己回光返照,想故地重游一番。”
“可是……”
“你是想提醒我逃走么?不必了,这场宫变,我也是参与者之一。”老人的声音温慈蔼。
果然。褚谧君早就知道魏太妃与褚家有极深的渊源,否则褚相也不会在离开洛阳前将她托付给这个老人。
但她好奇褚家和这位老人的渊源究竟是什么。魏太妃的亲人早已失势,她没有后裔更没有朋友,数十年如一日的在西苑清静度日,没道理要参与到褚家的权力之争中。
“我送你回去吧。”老太妃忽然说道:“正如你想的那样,这个地方不安全。”
“回哪去?”
“当然是回褚家。”
眼下混乱的地方主要是皇宫的南端,北部暂且还没有被波及,魏太妃带着褚谧君趁车出宫,一路上竟无人阻拦他们。
在路上,褚谧君偶尔看见一个宫女打扮的人,凶狠的将刀刺进常邵某位妃嫔的心脏,却在看见魏太妃的车驾后,擦干净了刀上鲜血,朝太妃遥遥一拜。
“她……”
“她是西苑卫中的一员,奉我为主。”太妃简略的解释道。
西苑卫,褚谧君听过这个词。
在未来,她曾听过这个词,那时也是同样的危急关头。身为太后的褚亭与皇帝反目,褚亭半夜袭杀常昀,常昀逃了出去后顺手挟持了魏太妃,逼老人交出“西苑卫”。
这么看来,西苑卫应当是一支经过特殊训练,长期潜伏在皇宫深处,作为刺客使用的军队。
马车行驶速度并不快,因为体弱的魏太妃支撑不住过于剧烈的颠簸。驶出宫门后,褚谧君看到的是一路的萧条。虽说是上位者之间的斗争,但寻常黎庶的生活,还是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影响。
褚府在很久之前就被封住了,褚相逃亡,褚谧君下落不明,愤怒中的常邵砸了褚府所有的摆设后,又下令封死了褚府。
但这里的的确确是褚谧君的唯一能够回去的地方,这是她的“家”。
当她看见大门上的门锁后,心中一阵欷歔。魏太妃挑起车帘,朝一名马车外的侍女扬了扬下颏,对方颔首,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件重物,硬生生的砸开了那道锁。
魏太妃并未下车,直接让人将马车驶入了褚府。对这座府邸,她意外的熟悉。
最后马车在一座偏僻的院落,这里是卫夫人曾经的住处。
魏太妃从车上下来,由侍女扶着慢慢踱步。
褚谧君看着她的背影,忽然一阵心惊肉跳,某个猜测一旦浮现,便挥之不去。
“我与你说一个故事吧。”魏太妃走到庭院中的一处凉亭坐下,不顾亭内早已堆积了厚厚的灰尘。
“是您自己的故事么?”
“对,是我的故事。”魏太妃笑了下——虽然褚谧君看不见她的脸,但她的话语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
这时褚谧君注意到魏太妃的嗓音和从前也有些不大一样了,从前她的音色低沉沙哑……听起来的确没什么不对,但和此刻的声音对比起来,就好像之前是在故意压着嗓子说话似的。
“我出生于一个没落的勋贵之家,十三岁那年,我的父亲动了用我来振兴家族的念头。于是那年,我成为了文帝次子的妾室。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年少时,是一等一的美人,所以那时我满心壮志,誓要凭借自己的容貌,为自己的家族争得一份荣耀来,后来……”她沉默了良久,“后来我经历了许多事,心灰意冷,也就打消了这一念头。再后来,我认识了一个少年。那少年对我极其照顾,他帮过我很多次。我可以大胆的说一句,若非罗敷有夫,我定是要委身下嫁的。”说道这里,她仿佛是笑了一下。
“那是个怎样的少年?”褚谧君暂时按下心中的杂念,只专心的听着老人的故事。
“他呀,狡黠如狐且巧言令色,时而精明,时而又固执愚钝,出生贫寒却偏又野心勃勃——他算不得君子,但即便世上所有的人都说他不好,我也还是觉着他很好。”太妃叹了口气,“就是可惜遇上的时候迟了些,我也只能克制住那份心情。”
第150章
“文帝末年, 太子谋反身死, 我的丈夫汝阴王就这样成为了皇帝。但他在九五之尊的位子上也没有待多久, 很快便遇上了赫兰南下。他仓皇之中弃城南逃,死在了路上。我就这样做了寡妇。再然后,洛阳发生了许多事,城内的公卿们在抵抗外敌的同时内斗, 我趁乱逃出了洛阳。在出了洛阳后,我又遇上了他。”
“为了避祸,也因为其他的一些原因,我和他一起去了江左。他是建邺人,母亲和三个异父的弟弟都在那里。我们在建邺生活了一阵子,最终成亲。”
听到这里,褚谧君终于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魏太妃给的暗示足够明显, 如果她说的话都是真的,那么、那么……
黑纱覆面的老人还在继续她的叙述:“那时候我倒是乐意就此抛下富贵荣华, 做一个寻常村妇,宁静度日。但是他不行。虽然他那时也耐着性子陪我在建邺的乡下消磨光阴, 可我看得出来,他很想回到朝堂上去。南方一隅虽然平静,可整个王朝实际上处于内外交困之中。于是我告诉他,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你生来便是要史册留名的。”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会,不是她不愿再说下去, 而是她的身体状况太糟,不得不暂且休息。一转头,对上褚谧君惊惑的眼神,她不禁微微一笑,“你是否觉得我大逆不道?”
“还好。”褚谧君说:“听说惠帝生前有女宠百人,无子女的大多都被遣送还家各自出嫁。当时洛阳一片混乱,没有谁还有心思从礼乐道德上指责一群女人。”
更何况惠帝生前最宠爱的是成帝之母梁氏,魏太妃在惠帝活着的时候仅仅只是婕妤而已,淹没在那百名女宠之中,又没有子嗣,并不算起眼。
“我这一生最大胆的事情,并不是在我的皇帝丈夫死后不久便转身嫁给了未来的权臣,而是在他选择返回朝堂后,我也回到了洛阳。我不愿意做一个只能接受保护的弱女子,我需要权力,而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获得权力的道路只有那么几条。我借着惠帝妃嫔的身份成为太妃,以太妃的身份掌控宫禁。那时太.祖皇后严氏还活着,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妇人,我逐步取得了她的信任,从她手里得到了整支西苑卫。后来,幼年的成帝被抱上了帝座,我又成为了他的傅母,在成帝还是个没有记忆的孩子的时候,我抚养他、保护他、同时也控制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