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艰辛,难以言喻。
“其实东赫兰单于对我不可谓不好,然而我到底是个宣人。在得知东赫兰有意南下时,我便提出了反对。假托神明意旨接连做出了不希望东赫兰出战的预言,奈何赫兰单于仍然执意挑起两国战事。于是我索性离开了王庭,反正我是一个立志周游四海之人,在东赫兰找不到我想要的长生之术,我就回到大宣好了。”钟先生轻描淡写的说道:“走之前,我打听到了不少东赫兰的机要,想着要是我能活着回到洛阳,可以将这些情报卖给朝廷,说不定就能换个下半生衣食无忧。”
至于他在这一路上所受到的颠簸,他一概不提。
但料想是很苦的,否则他在漆县时为何会看起来狼狈有如乞丐。
“大宣东部国境正在打仗,我怕自己稀里糊涂的死在乱兵之中,所以走的是西路,从凉州与大宣交界的地方进入。在我到达漆县之际,我听说,西赫兰王子就要来了。我想起东赫兰单于似乎还打算对付西赫兰,于是我便拦住您的车驾。”
“东赫兰单于为何执意想要南下?”褚谧君问。
钟先生脸上带着似是平淡又仿佛讥诮的笑,“因为,是你们宣人邀请他南下的。”
褚谧君用力的攥着手里的木梳,梳齿刺进皮肉里也好像不觉得痛,“雁门守将楼巡卖国,是么?”
“对于他来说,不能算是卖国,只能说是双赢。还有凉州诸郡的官僚也是,他们也是为了利益。”
“凉州官僚莫非都与楼巡结成了一党?”
“这我不清楚,您这一路走来,一路上都在反反复复的审问安定郡守,他想要什么,您清楚。”
是的,她很清楚。
西域商路每年能带来大量的钱财,然而自从几年前褚相借着和西赫兰结盟的机会大对西域商贸插手,触犯到了他们的利益,所以那些无比的希望褚相去死。
可是,楼巡就不怕东赫兰威胁到他么?
边境常年无战,使武将的地位逐日降低。然而楼巡就算能借着与东赫兰交战的机会夺权,可他难道就不怕东赫兰南下后不肯退回草原?
“东赫兰单于又不是傻子,他眼下的实力还不足以吞掉大宣。所以——他真正的目的是西赫兰。”褚谧君忽然想通了。
她以探寻的目光看向钟先生,后者朝她点头。
“东赫兰看似在同大宣交战,其实人家的主力早就悄悄的往西去了。所以那个西赫兰小王子,就算想回家,我猜都回不去了。”
“前阵子前线频频传来作战失败的消息……”
“都是假的,说不定前线根本没几场大战,全是在做戏。”
褚谧君沉默良久。
“平阴君带我来洛阳,是希望我能将我所知道的真相告诉陛下与丞相,可现在楼氏大军已然进入洛阳,丞相或许已经死了,您还是要坚持带我进洛阳么?”他坐在一块岩石上,远眺重重林木之外,洛阳城的灯火。
“都走到这一步了,先生以为还能回头?”
第133章
钟先生盯住褚谧君, 借着夜明珠微弱的光辉打量了她很久, 忽然大笑, “平阴君的面相,还真是妙。”
“妙在何处?”
“此天机不可泄露。”到了这时,钟先生反倒故作深沉了起来,“我之前还在想, 平阴君您屡有妄为之举,难道心中不会有恐慌畏惧么?现在观您的面相,您是个生来注定有诸多奇遇的女子,我想您眼下所经历的这些,对您来说算不得什么。”
的确是这样的。
眼下洛阳城内发生的变故根本算不得什么。她已经从未来的常昀口中得知了未来两年会发生的事,知道不久后等待她的将会是怎样的考验。
一定要活下去,即便你将走过的道路布满了刀光。在她即将离开时, 那个常昀是这样叮嘱她的。
他眼中含着期许的笑。
“真希望,在未来也能见到你。”他说。
她在月下望着清冷的溪流发呆, 回想着离魂时,从常昀那里听到的每一句话, 以及今后要走的路。
“那平阴君有想好要怎样进入洛阳城么?”
“我在等一位朋友,我那位朋友会助我。”
“那人会助您,而不是将您绑去献给楼氏中人?”
“没错,他会助我。”
钟先生再不多话。
不久后, 褚谧君的随从前来告诉她,有个少年正朝这一带靠近。
她将头发拢好,起身往少年所在的方向走去。涉过溪流又绕过一片树林, 她终于看见了他。他在月光下略有些艰难的穿行过一片荆棘从,在听到她的脚步声后抬头,而后朝她弯眼一笑。
“如你所愿,我来了。”
她轻轻颔首,神情平静,只唇角微微扬起一点点笑,“嗯,我知道你会来的。”
***
洛阳城内虽算不得人人自危,但确实比起褚谧君离开前混乱了许多。
褚相被暂时放过不杀,但这并不意味着褚党众人能够同样被放过。楼巡忌惮褚相的名望,敬重他的才干,却是下了狠心要减除他的羽翼。朝堂被清空了大半,几乎每日都有官僚及其亲属被处斩枭首。
之前因战乱南逃的流民亦充斥在这座城池的每一处阴暗角落,时时刻刻都在滋生事端。洛阳如同一口架在火上的锅,也许下一刻就要沸腾,接着就要被蒸干。
常昀如往日一般去赌场玩了一圈,只是今日或多或少都有些心不在焉输了不少,正好顺便将楼巡派来监视自己的随从抵押在了赌场,自己慢悠悠的在城内转了一圈后方回家。
在进入自己屋内后,他小心翼翼的锁好了门,对帘帐后的人说道:“打听到了,廷尉、宗正不日将被处死。”
藏在常昀屋中的褚谧君挑开帐子缓步走了出来,“按照你整理来的情报,我外祖父在朝中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
常昀点头。
褚谧君苦恼的皱起了眉。她虽然在常昀的帮助下进入了洛阳城内,并且暂时藏进了他家中,但下一步该做什么,她反倒有些迷茫了。
“我会帮你想办法的。在这之前,你先吃些东西吧。”常昀推了推桌上已经有些冷的汤饼。
“我在想,外祖父为何不离开洛阳。”褚谧君摇头,她眼下食不下咽,“难道在他眼中,功名比性命更重要?”她从梦中醒来,或者说,从另一个时空归来后,就马上写信将楼巡之乱告诉了外祖父,吩咐信使一路快马加鞭,以为来得及。
可没想到来倒是来得及,然而褚相却好像没有看到她的警告似的,还是选择了留在洛阳。
楼巡之乱并不可怕,因为楼巡是彬彬有礼的世家子,因为他做事懂分寸。可楼巡之后便是夷安侯之乱,夷安侯……如同疯狗。
“也许。”常昀说:“但我想,他不一定真的走入了绝境。在我们看来,情势岌岌可危,但说不定,一切都还在他的掌握之中。”
“何以见得?”
常昀默默将装着汤饼的碗往她面前推了推。
褚谧君只好起箸。
在她吃东西的时候,他谨慎的往门窗方向望了一眼,确认没有楼氏派来的人监视后,徐徐道:“你不曾进入中枢,又离开了洛阳这么久,有些事不知道也实属正常。在楼军南下之前,褚相将自己真正重视的心腹,都调离了洛阳。”
褚谧君细细回想那些被处死人的名单,果不其然,那些都是外祖父并不十分倚重,或是对她外祖父隐隐有了不臣之心的人。
“丞相洞察一切,整个天下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恐怕在楼巡兵变之前,他便有所觉察,只是他不动声色,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以高平侯为首的世家大族是国家蠹虫,而褚相的党羽发展多年,也未必每一个都干干净净心志不改。
其实干不干净倒无所谓,重要的是能不能为褚相所用。
那些褚相不想用或是用不动的人,能借敌人之手杀了是最好的。
就比如说南和侯与易阳侯,他们俱姓杨,是符离侯的手足,也是褚相的同母弟。符离侯替褚相执掌了多年宫禁卫兵,又还算听话,因此在楼军南下之前,他便被褚相派去了南边治理江淮水患,也就躲开了兵祸,南和、易阳平素里只借着兄长威名享乐,这回乱军一入洛阳,他们便沦为了泄愤的对象。
他们已经死了。褚谧君虽未亲眼见到两位长辈的死状,却也知道他们是被乱军从府中拖了出来,乱刀分尸。